選擇
往事疼痛鑽心, 希爾維亞宛如被浪濤淹沒,耳中嗡嗡作響, 眼底模糊眩暈。他聽到變形失真的聲音詭異而恢弘地從高高的地方傳來。
“你承認你的罪過嗎?”
“你悔過嗎?”
這聲音帶著回聲,一聲聲響徹在上空,仿佛公理正義之神高高在上,發出對人類的詰問。
希爾維亞沉默著。
在這個幻境中,他不知不覺已經變成了自己原本的模樣。淡金色的長發低垂,他不再與任何人對視。
他的沉默被看作了一種頑抗。於是, 那威嚴的聲音又一次發出了嗬斥。
“你竟然毫無悔過之心嗎!”
“你這罪惡自私的叛逆!”
他依然不為所動。
“那麽——你將接受最嚴厲的宣判——”
如雷鳴般的回聲止歇,在這審判廳內,突然出現了一個玻璃水瓶,被放置在正中央的位置, 就在希爾維亞麵前。
蒙著臉的白衣人魚貫而入,手中端著一杯一杯顏色深黑的水, 他們將這些水遞到了坐在控告席位置的那些人手裏。
詭異的歌聲又一次響起。
“毒蛇熬製的漿液, 夾竹桃的汁水,
劇毒的藥物溶解在神聖之水!
正義的天平在各位手中!
那罪人的心臟比毒藥還要致命,
那罪人的血液比毒液還要烏黑!
傾倒吧, 將有毒的溶液倒進瓶中,
握著正義之神的手,你將裁判這一票!
若瓶裝滿, 則宣判有罪的結局!
那罪孽深重的被處死,
無辜的被釋放!
公理的聖光永垂不朽!
真神永垂不朽!”
與慶典之夜如出一轍的詭異歌聲連著唱了三遍,然後停下了。
手握投票權的那些人,手中端起了那杯劇毒烏黑的水。
按照歌聲所說, 這場審判的結果已經完全掌控在了那些控告者的手中,由他們裁決。
如果他們將手中的水倒進那個玻璃水瓶, 就是投出一票,認為他有罪。
控告席上的人們低頭看著這個跪在囚籠裏的犯人,眼瞳烏黑,都是一樣平靜。
隻有一個人,他雙眼通紅,臉上帶著濃稠的恨意,從旁邊擠開希爾維亞熟識的那些人,走到了正中。
是那個死於馬車的孩子的父親,他也是控告者之一。
“你這個怪物,你會付出代價!”
這個中年男人強忍著淚水疾步走過來,將滿滿一杯毒液倒進了瓶中。
容量本就不大的水瓶瞬間滿了三分之一。
這還沒完,也許是為了親手報仇的巨大快感,他突然顫抖著從身上掏出了一柄尖刀,猛衝過來刺向了希爾維亞。
希爾維亞沒有躲。
那柄尖刀近了,然而,男人卻好像突然被一堵無形的牆壁擋住,猛然撞在了這無形的屏障上,再也不能靠近一步。
“至高無上的公正不容破壞!”那高高在上的聲音威嚴地警告,“破壞規則者——”
一團明亮熾烈的火焰從天而降,落在這父親的身上,瞬間將他燒成了一團火焰。
“——將受懲罰!”
尾音落下,而那個男人已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化為了灰燼。
這類似神罰一樣的場景落在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眼裏,那一團灰燼就這樣明晃晃地陳列在審判罪行的玻璃瓶邊。
無人在意,這個男人的行為,或許並不致這樣的下場。這一切彰示著,那高高在上的審判者什麽也不在乎,隻維護著他要維護的正義。
“審判繼續——”那聲音宏大地響徹這個空間。
這一聲徹底落下後,寂靜在整個空間蔓延。
希爾維亞還是沒有抬頭,他甚至沒有去看那個玻璃瓶子。
接下來,一對夫婦從控告席上站了起來。
潔白的地磚上映出了這對夫婦的容顏,低著頭的希爾維亞看到了,身體輕微地一抖。
端著劇毒水杯的女人挽著優雅的淡金色發髻,一隻手擱在丈夫的臂彎,緩緩地走過來。
那個男人的右手臂,空空蕩蕩。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這個男人像現實中那樣,失去了一邊手臂。
他們站在了水瓶前。
兩人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希爾維亞的身上。希爾維亞抬起頭同樣注視著他們。
他眼裏模糊的淚已經漸漸乾掉,像風化以後留下了一層透明的殼,把所有的脆弱和痛苦都整個包裹在裏麵,又亮又冷,像一顆堅硬寶石。
女人的眼神也有變化,進入幻境時的那種詭異僵硬的神情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貫的溫柔眼神,溫柔之下,包裹著一股決絕和高傲。
對待有些東西,這個女人一直是很高傲的,她靈魂的高貴之處部分來源於此。
希爾維亞想,這一點,他其實很像媽媽。
他知道媽媽會如何選擇。
他的母親端著劇毒的水,和他的父親一起,站在那個即將審判他的玻璃瓶前,突然衝著他笑了笑,笑容明豔沒有一絲陰霾。
她沒有提詛咒,沒有提——他們如果在希爾四歲的時候,把他順理成章交給神殿,養成她的哥哥那樣失去靈魂、沒有感情的模樣,他們就還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