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

神殿的後花園裏, 時間已過正午，天色卻昏昏靄靄, 近乎青灰色的沉悶陽光棉絮一樣壓在修剪整齊的植物上。

大長老蓋著一方薄毯，正坐在花園的長椅上，不太清醒地打盹。

他這個時候本來不應該打盹，神殿昨晚的入侵者仍然沒有抓到，昨夜在聖城放火的魔族也依然逍遙法外，而神殿的秘密行動也……

但是他很累了, 過度使用魔力施展大防禦魔法讓他差點死掉，他一把年紀了，這種程度的傷需要很久才能調養。

他希望安靜地度過這個昏昏欲睡的中午，於是沒有讓很多人在旁陪伴。

隻有一位神侍沉默地站在旁邊, 服侍著這位地位尊貴、僅次於聖子殿下的老人。這位神侍一頭剪裁整齊的灰色齊肩發，目光低垂, 神色溫和。

“我總是想起那一天。”大長老突然開口, 隨即沉默地抿起了唇。

受傷的虛弱讓他精神不濟，過往的某些事輪番地在他眼前流淌。

“我其實很欣賞殿下。我是整個神殿最不希望他死的人。”他頓了頓，“但是……”

他想起那一天, 神殿幾百年來從來沒有經歷過那樣慘烈的流血。聖子站在那裏, 渾身傷痕，糾結的長發沾著乾涸的血, 沒有血色的乾裂嘴角淌出一線血痕。

他站在他們所有人的對麵, 手上纏繞著囚犯的鐵索，握著劍的指尖滴下屬於神殿侍衛的血。

那位聖子還很年輕，他才剛滿二十歲, 剛過加冕禮不久，清秀的睫毛低低壓在近乎透明的眼瞼上。

他看起來安靜、冷漠, 就像其他那些自小被養在神殿、木頭一樣缺失所有感情的聖子一樣。

可他又是有史以來最狂妄的聖子，一點也不聽話。

“你真的想好了？”那時，大長老想，自己就站在這裏，在這個花園的最高處，俯視著那個困獸一般的年輕人。

周圍是執著鐵劍，將他們完全包圍住的聖殿侍衛、神侍和所有的長老。

那時，他俯視著希爾維亞，自己卻也很清楚，他們看似在圍獵一頭受傷的野獸，勝券在握，其實卻萬分狼狽，根本抓不住他。

完全不會有人想到，就是這位一直看起來清清冷冷、沒什麽性格的聖子會在一個月前突然發難，毫無預兆地親手殺掉了三位神殿長老。

他們所有人都以為，他從十六歲後，已經被磨掉了所有性子，沉默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卻沒想到，他根本就是暫時低頭的猛獸，收斂了獠牙，卻時刻醞釀著一場一擊致命的撲殺。

在一個月前，他殺死三位長老後，束手就擒。

神殿以為他瘋了，於是封鎖消息，瞞著外界，給他用上了對付罪人的魔力鎖，剝奪了他強大的魔力，把他關了起來，不見天日。

暗牢裏，他看起來無比清醒，眼神永遠冷冽清明，一點也不像一個瘋子。

然而，無論怎麽問他，他都不肯開口交代殺死三位長老的理由，也不肯和神殿長老們有任何交流。

長老們沒有辦法，選擇了更野蠻的方式。

他們喂他喝下了能讓人痛苦萬狀的魔藥，逼迫他連續幾個日夜睜著眼不得休息，用火焰和鞭子虐待他又反複為他治好傷痕。

沒有人知道，在過去數百年的時光裏，其實，這才是更常用的對待那些聖子的方式。

出於某些原因，神殿裏從來沒人把聖子當活生生的人對待。而與此同時，神聖之力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掌握了神聖之力，就宛如掌握了神的權柄。

每一任聖子相對於神殿都是外來者，誰能忍受次次從外麵迎來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然後把他奉為最尊貴的人？將最高的權利交到他手上？

當然是要自己掌握。

那些神血家族的孩子，三四歲被確認成為了創世神選中的對象後，就被接到神殿，離開父母親人，與世隔絕，周圍隻有木頭一般的神侍們。

他們不能提任何要求，所有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不能自主選擇。

四五歲的時候，孩子還會哭鬨。他們於是用柔軟的絲綢整晚捆束住他們的嘴。

七八歲的時候，他想要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被迫咽回去，否則就會被燒紅的柳枝灼燙手臂。

到了十歲，他們已經習慣了孤獨，沉默，兩眼空洞。沒有人教他們閱讀和學習，沒有人允許他們出門，甚至沒有人會給他們一個微笑。

就像是死了。

如果有一點個人的意誌，就會被關進暗牢裏，被反複虐待，最終被馴化，直到忘記自己想要什麽，雙眼空洞，宛如漂浮。

到了二十歲加冕後，他們會被反複訓練，如何掌控和使用創世神的力量，然後在長老們的指揮下，聽話地使用神聖之力，消弭隨機出現的混沌之地。

聖子們就是一個個好用的、沒有自己意誌的工具。

珍貴的美食和華麗的衣袍被奉上，獻在這些沒有靈魂的軀殼們麵前。

他們是神最親近的血脈，是整個聖城最高貴的人，被信眾匍匐膜拜，被神殿恭謹供奉。他們的衣袍永遠華麗潔白，麵目悲憫高高在上，掌控著無與倫比的力量，守護著創世神的孩子們。

然而實際上，他們就像一群被精致豢養的家畜。

聖子端坐在高位之上，漠然空洞地看著神殿外的流雲。台下，長老們一次一次地召開著名義上的“讀經會”，私欲和金錢暗暗地流淌在吟誦聲中，由這群掌握權柄的人主宰了外麵的一切，決定著，先關閉哪片混沌之地，要“迫於無奈”放任哪裏的人們在魔族的侵擾下流離失所。

創世神的神力就那麽多，用在哪裏，還不是由他們決定？

沒有人遭受地獄般的痛苦作為對比，怎麽能讓幸運的人們感恩神明悉心的保護？

這才是神殿的常態。

然而，那些年也不是沒有例外。

兩百多年前的混亂時代，神殿曾經短暫失去話語權。年幼的聖子在戰亂中沒有被及時發現，後來，就有了驚才絕豔的指揮官希爾文。

又過了兩百年，在一群木頭一般的空殼中，又出現了一個例外。

那個在外長到十六歲的孩子是最驚豔的天才，是聖裁所下一任的聖裁長。他站在黑鐵般森嚴的聖裁所前，冷淡清冽的眼神如刀鋒一掠而過，仿佛能破開所有戰局。

就像當年的希爾文。是一柄不會被神殿掌握的劍。

神殿在這樣一個意外擁有了靈魂的聖子麵前，選擇了暫時妥協。

沒關係，反正有魔王的詛咒，每一任聖子的壽命都很短。

越是天資強大的聖子，越是生命短暫。

這一根蠟燭燒完了，也還會有下一根更聽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