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整天看書的習慣，就是在那時候養成的。十八歲那年，在某件事發生後，他就除了藏書館哪裏也不去了。

神殿的藏書館規格很高，本來就沒什麽人來往。他把大門一封，整日整日窩在書堆裏，就能不見到任何人。

不見人，就不會有麻煩，不會給別人帶來痛苦，不會看到那些知情者對他露出卑微的、畏懼的、異樣的、恐慌的眼神。

——仿佛他會帶來令人避之不及的瘟疫。

他抬起胳膊，蓋住眼睛。

克裏斯今天開會的時候沒說錯。天才魔法師、最強的戰士、最年輕的聖裁官，這些光環他全部當得起。

但是那統統都隻織就了一場荒唐的笑話。

此時此刻，年輕的聖子在回憶自己十八歲的深沉往事，而同樣十八歲的克裏斯卻趴在旁邊的梯子上，像個沒有煩惱的猴。

不，他還是有煩惱的。

他煩惱於自己的腿怎麽就不聽使喚，在聽到希爾維亞在圖書館裏“築了個巢”之後，就忍不住跑來看看。

然後又在發現書堆得太高，看不見希爾維亞本人以後，爬到旁邊的梯子高處，往裏麵看到底是什麽情況。

他一眼就看到仰躺在書堆裏的青年，他居然在睡覺？

克裏斯心跳又快了幾分，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青年就這麽毫無防備地枕著自己一頭鋪開的長發，領口微斜著露出脆弱的鎖骨，纖細的手臂和腕骨壓在眼睛上。

克裏斯的眼神不由自主移向那截手腕，覺得自己一隻手就可以牢牢禁錮住，拉開，露出下麵迷蒙的睡眼和撲簌的睫毛。

那一定可愛極了。

這隻手臂果然就順著他的目光挪開了。然而隨之露出的不是什麽“剛睡醒的迷糊同桌”，而是一雙冷冽而清醒的眼眸。

克裏斯：“……”

希爾維亞：“……”

他剛停下混亂的思緒，想要起來接著看書，就看到幼稚鬼克裏斯趴在梯子最上麵，鬼鬼祟祟地往他這裏看。

兩個人對視，無言了三秒，希爾維亞就低頭繼續看書了。克裏斯正打算跟他打個招呼，結果被無視，氣悶又湧上心頭。

有一種幼稚的大佬是這樣的——當他發現別人在學習，他就很想知道別人在學什麽，自己是不是已經會了，不會的話，他也要學。

如果不能知道，那麽他也會退而求其次，同樣開始學習，進行攀比。

很不巧，克裏斯就是這種煩人的大佬。

於是很快，在希爾維亞的“書屋”旁邊，又起了一座書堆造就的建築，克裏斯少爺就蹲在裏麵，研究他自己的課業。

高級魔法理論、魔藥學、魔法材料專著……克裏斯少爺的涉獵也是很廣泛的。

這行為真的很不開竅，如果聰明的阿加莎同學在這裏，一定會非常惋惜地用看白癡的眼神看克裏斯少爺，然後感嘆自己推銷出去的項鏈真是白費了。

不過希爾維亞並不在意克裏斯在做什麽。克裏斯的攀比始終是他自己單方麵的。但是過了一會兒，希爾維亞麵前突然掉下一個東西。

他感知到了氣流，提前後仰讓開，那東西就正好掉在他懷裏。

希爾維亞撿起來，打開，看到裏麵是一個完整的黃油麵包，還有一個魔法杯子。他剛把杯子放平，裏麵就自動開始冒出熱牛奶。

隔壁克裏斯的聲音別別扭扭傳來：“你好久沒吃東西了吧，先吃點。”

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基礎差也不用這麽急，實在跟不上……可以找我給你補課。”

東西很簡單，語氣很找揍，但是希爾維亞一時間愣住了。

克裏斯又說話了，這次聲音小了點，語氣很軟：“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我覺得你不開心。”

希爾維亞沉默地低頭看著麵包。

他視力不好，看書久了，昏昏沉沉，就老想起之前的事情。克裏斯的麵包微妙地和他的過去又重合了。

那是在神殿的藏書館，他第一次渾渾噩噩把自己關了七天以後，終於有人主動踹開了門。

他最好的朋友特雷西站在門口，懷疑他躲在櫃子後麵哭，於是瞻前顧後地沒有直接走過來，而是把麵包從書櫃上麵拋了過來。

他當時其實沒有在哭的……他現在也沒有不開心，隻是感覺有點麻木……

希爾維亞拿著麵包，正想要道謝，但是卻突然停下了，用一種接近詭異的、黑沉沉的目光看向了某個方向。

很好，一來就都來了。真的好煩。

堆得擠擠挨挨的書牆像放上烤盤後底部微微融化的黃油，在不知名的力量下開始順滑地移動。過了一會兒，書就被全數移開，且非常壞心眼地把克裏斯那邊的縫隙堵了個嚴嚴實實，讓克裏斯既看不到，也出不來。

克裏斯：“？”

希爾維亞看向正走過來的、著裝優雅一絲不茍的某位領主大人，沒有太意外地合上了手裏的書。

他在這裏這麽久，斐爾德不找過來才是稀奇。

但是，由於他在鏡湖的經歷、和夏曼學長聊天的經歷、以及剛剛查閱資料的發現，他現在非常、非常、非常不想看見斐爾德。

假使他身上的魔力還在——按照他對待魔族的一貫態度，他會直接暴力壓製，拚著重傷也要打趴他，踩著這個混蛋的肩膀，用劍抵著他的喉嚨，拷問出所有想知道的事。

但是現在顯然不能，於是希爾維亞垂下睫毛，漠然不理。

斐爾德笑笑，非常貼心地替他把所有看了一半的書都翻開著放在了一邊的桌子上，然後輕飄飄拿走了他手裏的麵包，團回袋子裏，一甩手扔回給了克裏斯。

猝不及防被麵包砸頭的克裏斯：“？！”

然後斐爾德把那杯牛奶也揚了。他知道這是在圖書館，因此表現一如既往，優雅得毫無死角——潑濺的牛奶液在半空就蒸發一樣消失了，被空間魔法送往了別處。

希爾維亞下意識就看了一眼克裏斯那邊，他很難不認為這牛奶被送去潑了克裏斯。

斐爾德看懂了他的眼神，輕嘲一聲：“沒有。我不欺負小朋友。”

然後，領主大人伸出手，在魔法的作用下，希爾維亞麵前出現了一桌豐富的菜肴。比克裏斯乾巴巴的黃油麵包要豐富無數倍。

他甚至還主動幫希爾維亞擺餐具。

希爾維亞看著那隻手，覺得斐爾德把餐刀放在他麵前的動作，和把鋼筆放在希爾文桌子上的動作，一模一樣。

嗬。

旁邊傳來一些輕微但是奇怪的聲音，希爾維亞偏頭一看，克裏斯正在越過書牆往外跳。

可惜，斐爾德輕飄飄一抬手，一個頂籠禁製把他摁了回去。

克裏斯又推倒一麵書牆，斐爾德看也不看，噠地一個響指，兩根鐵鏈鑽出來，把他的手交纏著捆在了背後。

斐爾德的魔力對克裏斯完全是壓倒性的。克裏斯連掙紮的餘裕也沒有。克裏斯還想用腳踢，那兩根鐵鏈就這麽突然竄上了一道雷電，劈裏啪啦把他電得一陣抽搐。

克裏斯大怒，強忍著被電擊的痛苦，大聲罵著老混蛋，自己的頭發都根根豎了起來。

希爾維亞：“……”完全不忍直視。

雖然歲數相差了幾十倍，這兩人的幼稚程度依然不相上下。

希爾維亞默默站起來，然後拿起了桌子邊上放著的銅鈴。他看過魔族學生使用它直接聯係管理圖書館的老師。

他拿著銅鈴晃了兩晃，然後語氣很冷靜地對那邊說：“我舉報，有人違反校規，在圖書館飲食、鬥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