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退下(1 / 2)

綿綿 不夜情 2534 字 2個月前

冰光寒霧之中,隻聽他疲弱的聲音緩緩響起:“混沌初開之際,萬物氣意充沛,世間異象橫生。其九重高天之上,無儘煉獄之底,山河息壤之間,有一小國名華胥,其中誕育一名女子,秉天地造化之力,解生民倒懸之苦,離散一切高妙出塵之士、十惡不赦之徒,並山精鬼怪、奇花妖獸,身化為一方新天地,即……今日之九天界,與人間世再無株連。其中異種奇人,演化為仙、妖、魔三族,又混戰多年,終是邪不壓正,由本族接持天道,一統天界。本族以光明雅正立身,千年以來,教引妖息,肅清魔孽,清心滅欲,振舉仙綱,並無一刻縱情妄為之時。隻是世情衰歇,終是不變的至理。一時鼎盛之後,三尊四聖漸次隕化,仙靈之氣逐日淡薄,這些年來,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愈聽愈奇,問道:“這位……創世元祖,就是九天玄女麽?”

江鶴行道:“正是。玄女曾雲:聖賢不死,大盜不止;欲求天道久長,惟有均衡二字。是以創世之初,便三分天下,設軒轅境、荒澤、赤焰深淵為三族本源之地。為免一家獨大,又花了無數心血精力,創立西昆侖、混沌天,一在萬裏之外,神劍之靈可化為任意一族,以作萬一之計;一在市井之間,雜居相聚,以期緩和交融。最後將無上願力,化作一池碧波,與人間夢魂相接,那是為了不忘本心之意。本族歷任天帝,無不視之為終身大任,以幻海為天途,教化世人,垂之以正氣,引之向光明。當是時,天人順遂,仙靈彌昌。然而三百年前一次仙魔之戰,竟得知千年以來,妖、魔二族亦憑借幻海之力,向人間施展千般夢囈,語之以怪力,誘之以心魔,使得人心浮亂,後患無窮。當時在位的第七代陽燧帝君,正是一位殺伐決斷、嫉惡如仇之人,得知此事,遂以……一己之力,斬斷夢鄉。自此之後,幻海封印為禁地,不許任何人踏足。當時九天諸神,對此讚頌不絕。未曾想,仙道衰亡,亦自此而始。數百年來,仙氣隕落,方術式微,帝位空懸,甚至我繼任之時,竟連神體也無,隻是個庸庸碌碌、耽於浮情的小仙而已。當日太上鴻蒙宮眾神尊無一個敢信的,將那幻海之眼傳來遞去,不知從那方小孔中看了多少遍……”

我心中一動,道:“敢問父王,這‘幻海之眼’,可是一塊灰黑色不起眼的石頭,上方有一處磨白的?”

江鶴行詫道:“不錯。此物為玄女精魂所化,深殖歷任天帝血脈之中,非退位之日不得出。天眼照見之人,則為下一任帝君。隻是……你如何得知?”

我亦不得其解,隻如實道:“我在無量劫灰中見過一次,卻不是這個名字,隻喚作’方寸紅塵’。其中一些秘奧也無,隻有幾個懵懂小人,赤著……雙腳,在山野中跑來跑去。”

江鶴行深蹙眉心,喃喃道:“莫是玄女見我輩愈行愈遠,在夢中點化指引?方寸紅塵,方寸紅塵……不錯,人間此界,都不過是茫茫大荒中一點微塵罷了!”

我聽囚牢外隱隱傳來人聲,見江鶴行兀自苦苦思索,情急道:“父王,你說幻海之眼中有個願望,那是什麽?”

江鶴行這才一驚而醒,卻又茫然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他在冰晶中與我相視,似苦笑道:“我隻知有其一事,卻不知如何許法,更不知它為何物。若是知道,早在孟還天動亂之際,便早已許了,又焉能讓你與你母親……受這般流離之苦?”

我腦中靈光一閃,忙道:“是了,母親曾假托玄陰女使之名,知會我一件要緊事……”忽而一怔,才道:“……她曾言道:世有玄女,魔種方生;二者相生相克,不死不休。不知這個願望,是否印證在魔種身上?”

江鶴行搖頭道:“我接任多年,自知無能,將歷任天帝留下的諭旨一一瞧得分明,又常請教智識出眾、令名遠播之士,從未聽說過魔種二字。不過這天道製衡之說,倒是十分有理。玄女自是無限光明之人,可惜魔種不滅,苦海不平,這紅塵一世,終無寧日。她老人家定是預見到了今日,才在幻海之眼中留下一線生機。這願望正是這因果死局惟一之解法,解得開時,眾生安樂。若解不開時……”

他幽幽嘆息一聲,忽如想起什麽一般,詫道:“你剛才說,是你母親假托他人之名告知於你,那怎麽會?你母親從不在意這些事情,反怪我不該當了這勞什子的天帝,事事皆不自由……”

一語未畢,隻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帝君想是在這小小牢籠中呆久了,一時竟發了癔症,和自己說起話來。”室中卻不見其人,隻有一攤腥黃色的須根從地下不斷湧入,好似一片泛濫的糞垢。其中包裹著一團突起,做大肚花瓶之形,吐出的言語卻甚是哀淒:“……其實以帝君之尊,又何必白白受這般折辱。奴家早就聽說,你們神仙個個都修得冰雪人兒一般,夫妻不似夫妻,父子不似父子,惟有當今帝君,正是古往今來,第一個性情中人。您老人家隻消將那幻海之眼交出,便可一家完聚,全你夫妻之義、愛子之情。那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麽?”

江鶴行淡然一笑,道:“陰先生,陰夫人,二位好。”向門口掃了一眼,道:“在下仙體早破,不過一介囚徒,不敢勞動諸位大駕,這就請回罷。”

我見門口橫陳著一隻白白胖胖、蘿卜也似的物事,正自無憂無慮地玩著自己頭上兩根長須。江風吟立在一旁,神色漠然;蕭家幾名老者緊隨其後,瞳孔皆作血紅。乍一看去,倒似是白空空的下屬一般。

我微覺不快,心道:“那是什麽緣故?”

隻聽陰無極嘶嘶一笑,那地下腥黃之物也拱動不休:“九皋,你也莫太瞧得起自己了。你本是個下九流的微末人物,隻因一朝陰差陽錯,倒真把自己當成了這九天界的主人,真是笑煞人也!不說別人,便是你上一任陽燧帝君,那是何等的膽略手腕?最後收場雖不儘如人意,也算對得起一界眾生。可惜這石頭有眼無珠,三百年前竟選了你這麽一個不堪大用的糊塗蟲。若你有半分帝王之才,堂堂仙族,又怎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白空空原本百無聊賴,聽到末一句,忙抖擻起細小肉肢,向四麵八方蔓伸開去。肢端到處,一間間囚室石壁紛紛碎裂。放眼望去,所關押的儘是我從小熟識的眾仙尊,個個披枷帶鎖,往日仙姿蕩然無存。我透過橫七豎八、宛如蛛網一般的白色肉肢,隻見母親俏麗的身影被牢牢鎖在石壁上,正吃力地抬起頭來。我一望見她清瘦的麵容,幾乎便流下淚來。

江鶴行向母親深深望去,許久才淡淡道:“對也罷,錯也罷,終歸是挑中了我。孟尊若想取而代之,隻怕它不肯答允。”

九命絲絲順著他目光轉去,格格嬌笑道:“看來帝君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忽而身子款擺,貼近我母親麵頰,頭上蛆蟲也似的頭發輕薄地挑起她下巴,輕柔道:“尊夫人這一張花容月貌的臉,別說帝君看了死心塌地,我們看在眼裏,也喜歡得不得了。隻是不知道沒了這張臉,帝君還愛人家不愛呢?”

江鶴行臉色瞬間大變,怒喝道:“你敢!”

九命絲絲獰笑道:“你看我敢不敢呢?”筋束一收,向門口命令道:“鳳采,動手!”

隻見江風吟立在原地,下唇咬得鐵緊,望著九命絲絲的目光亦充滿鄙夷。但他錦服下的手臂,竟如被人下了咒一般,木然平平抬起,指尖一點鮮紅火焰,向我母親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