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他對我很好(2 / 2)

綿綿 不夜情 3173 字 2個月前

隻見那肉縫中不住顫動,黃色繭液如淚水般滴下。但見肉縫下什麽東西如心臟般一鼓一跳,越來越快,如要開膛破肚而出。

我一推她背心,大喝一聲:“走!”

謝明台、白無霜等識得厲害,均已退開十餘丈外。隻聽一聲九天焦雷般的劈裂聲,卻是葉疏全身冰雪靈意如利劍齊發,手中同悲劍清鳴如嘯,向白空空那枚紮著一個劍柄的“繭”激射而去。我識得他以來,第一次見他流露出如此盛大的怒意。想來白空空以他父母為餌,正是碰到了他生平最不可觸碰之處。

他如今大乘巔峰境界,舉世再無第二人能與之比肩。盛怒之下,一十九劍接連劈下,將白空空繭中肉色靈體切割成千萬片,殘肢飛舞,肉肢腥臭,淡黃繭液流了滿地。連主乾、根係、分散別處的屍塊,也被他劍意摧割為一堆肉泥。

向千秋先自卑躬屈膝,此時見勢不妙,一個飛身倒躍,從戰戰兢兢的群魔頭上直退往後,竟將手下當作肉盾。興雲法師法杖擲出,將他背心打得血肉橫飛,連滾帶爬地去了。

群魔見首腦逃之夭夭,更是無心戀戰,一時哄然逃竄。葉疏看也不看,一劍斜挑而出,一座山丘筆直飛起,將尹靈心與她三四十名手下一並鎮壓其中。

卻聽一聲怪響,一團花花綠綠的矮小身影從山底下滾出老遠,卻是千鈞一發之際,那巨蜥使足全力,將尹靈心從背上拋出,自己後半截卻被壓得動彈不得,隻餘一雙前爪不斷刨土。

尹靈心在蒼炎魔教中地位尊崇,此時幸而獲救,立刻邁開兩條不過常人半條手臂長短的腿,向前狂逃了幾步,忽而一咬牙,轉過身來,麵目猙獰,一個侏儒身子忽而拉長、異變,化為一隻頭似雞、足似鼠,醜惡難言的怪鳥,尾上白毛一張,向那山丘回身飛去。但聽她高聲戾叫,一雙爪子竟如虎爪一般,將那巨蜥上半身死死摳緊、拉長,最後竟崩然一聲,將那巨蜥連臀帶尾儘數拉斷,帶著它半截不知死活的身子,轉身飛遠了。

我頭一次見到這位炎天護法的元身,瞧來也非凡鳥,不知是何異禽。舉目望去,隻見白空空肢體已散,元靈儘毀,成千上萬被它吞吃的生靈,紛紛從它體內逸出。洱海猶自寒冰未化,隻聽漫山遍野,都是一眾聞訊趕來的修士淒淒別離的哭聲。

我獨自來到那肉縫軟縮之處,將其中一枚小得可憐的元靈拾起,放入那枚名叫“負山”的銀盒中,以靈息包裹成團。轉頭望去,隻見葉疏那不染凡塵的身影也在萬千淚眼之中,身前一名中年修士的元靈青袍淡淡,正向他囑咐著甚麽,想來便是那位名聲赫赫的梅莊主人葉寒天了。另一名美婦的元靈卻是又哭又笑,幾乎要撲在他身上,正是他亡母穆夫人。

我心中一酸,本欲轉身離去,忽見穆夫人目光下移,落在他劍柄上,怪道:“這好好的穗子,怎麽散了?來,媽媽給你編起來,編一個漂漂亮亮的花樣兒……”

她一邊說,一邊興興頭頭地,就要去握那織了一半的劍穗。但她早已隻剩一團虛靈,手指穿過葉疏的長劍,便如風拂過一般,如何卻碰得到半分?

我再無法袖手旁觀,舉步趕去,向葉疏道了聲:“我來。”遂蹲在他身旁,將那穗子一挑一穿,編織成串。

穆夫人見我腕上長相思鮮紅奪目,驚訝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葉疏,眼中煥發出難言的光彩,顫聲道:“這……這位是……”

葉疏濕黑的雙目向我看來,紅唇一動,卻不說話。我隻得替他道:“葉前輩、穆夫人,好叫二位知曉,我叫江隨雲,是他的道侶。”

穆夫人與葉寒天對視一眼,高興得幾乎不知如何是好,雙手在衣裙上不斷擦拭,連聲道:“好,好,好……我們疏兒竟有這位一位佳侶,這真是……真是……這頭一次見麵,也沒給你準備甚麽像樣的東西,你看這……”說著,便在那透明的衣袖中胡亂尋覓。

我忙止住道:“夫人不必客氣。我……嫁給葉疏,心滿意足,勝過珍寶萬件。”

穆夫人一時竟哽咽,一雙與葉疏有八分相似的美目歡喜無限地看著我,連聲讚道:“我們隨雲生得這樣俊美,是疏兒高攀了。……”又將幾乎透明的手向我伸來,在虛空中與我相握,偷偷湊近我耳邊,向我問道:“……他對你好麽?若是對你不好,隻管對我說,我替你狠狠教訓他。”

我一時竟失笑,正色道:“他對我很好。”

說到此處,見葉疏仍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望著我,遂伸出手去,與他十指相扣,向前滔滔不絕道:“……他劍術超絕,修為高深,我與他在一起,世上人人稱羨。他疼我愛我,將我視作心中第一要緊之人,從不讓我受半分委屈。他與我說過許多二位前輩之事,還在師門與我種下了兩株梅樹,每到冬日,紅豔無比。我們成婚之後,沒有紅過一次臉,十分甜蜜快活……”

我原本隻是信口開河,忽然之間,隻覺一陣淚意湧上心頭,竟難以接續,隻能將頭深深埋進了葉疏肩窩中。

穆夫人卻信以為真,一時喜極而泣,拉著葉寒天,讓他與我說話。葉寒天當年反叛本門,想來是狂傲不羈之人。此時見了我,卻也隻點點頭,道:“……極好!”

隻聽身畔嗤嗤煙霧聲不斷響起,葉寒天與穆夫人靈體也漸漸模糊,終於消隱不見。

我抬首目送二人消失,麵上淚痕未乾,從葉疏手中慢慢抽出手來,向他那條劍穗輕輕一揮。隻聽喀嚓一聲,那穗子立刻炸成一團五彩斑斕的粉塵,紛紛揚揚飄散到雪地上。

葉疏才與父母相見,一時竟反應不及,茫然伸手抓去,隻抓到一場虛無。他猶自不敢相信般,手掌張開、合上,隻見幾粒碎屑從他雪白修長的手指間滑下,再也尋不見了。

我再無多話,握著那枚馮雨師的嬰靈,向一旁麵色蒼白的柳唱走去。見他難以索解地望著我,隻木然道:“我答允了十五,要留他一命。”

柳唱嘖道:“你自做好人,可給你唱哥招了個大麻煩。”雖百般嫌棄,還是將那銀盒接過,順手將一枚小小藥囊向我扔來,顯是疲倦之極,隻指了指我的臉。

我見那藥囊上刻著“非花如夢”四字,想是他從前應允我的易容之物,便隨手收在懷裏。

隻見柳唱向我背後瞥了一眼,嘆道:“對死人都仁至義儘,對活人卻這般冷酷無情。隨哥,你如今也是年深壽永,若是心中有憾,豈不是長長久久地後悔。”

我嘴角極輕一動,道:“……是麽?”

隻聞一陣極低的哭泣聲,我抬頭望去,隻見曲星正背身而立,雙臂環擁,似緊緊抱著一個人。細看來,卻隻有寒風、凜雪、凍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