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哥哥(2 / 2)

綿綿 不夜情 3742 字 2個月前

我全然猜不到江大少爺要為我做何事,總不是見我園子寒磣,要替我修一座白玉仙苑。當下隻抱他道:“那以後多替我做幾次,也就扯平了。”

江風吟果然聽在耳裏,反手將床帳一扯,往我身上一壓,又狠狠做了兩次才罷。

第二天卻是個陰天,烏雲密布,晨風寒涼,吹得花枝瑟瑟發抖。我還在叢中剪枝,管事的已親自來到園中,說今日玫瑰另有去處,請小仙君隨他而行。我心中詫異,攬花在懷,隨他出了園門,又從後門出了江家大宅,漸漸向山間行去。不一時,已到了一片我眼熟的野林地裏。隻是目力所及之處,隻見那滿山鬼手般的枯楊皆被清理得乾乾淨淨,連一棵雜草也不留。舉目一望,隻見無數新植的青鬆、蒼柏,挺拔煥發,翠色喜人,哪裏還有半點舊時荒山的影子?

我一怔之下,雙腳不由加快往前走去。那山路上的腐土與黃泥也已消失不見,一條曲曲折折的青石小徑取而代之。遠遠望見一個熟悉的墳丘,旁邊似乎堆得有物。緊著步子上前一看,整個人幾乎定在原地。

隻見我娘那方低矮狹小的墳塋旁,已高高砌起一個華美高大的白玉陵,將她小小的墳包密不透風地保護在其中。一道淡青色的玉階,從我腳下鋪陳下去,直到我娘的墓前。階下立著一個玉台,其上有香爐,玉碗、還供著一隻闊口的玉盞。除此之外,墳上一粒土都未曾動過,連那殘朽的木片墓碑也好好地插在原處。

我隻覺眼底發顫,鼻腔發酸,一步步拾級而下,停在那玉台前。

隻聽管事在旁輕聲稟道:“小仙君,少爺讓我們問一下您的意思,三夫人的陵寢是定居於此,還是另擇寶地,再行安葬?”

我抬頭望去,見滿目玉色,柔潤如脂。一時喉頭竟有些堵,顫聲道:“……就在這裏罷。”

管事應道:“是。少爺已備下足量玉料,請了這邊最好的師傅,替三夫人重修寶陵。陵廟棺槨,一應用物,小仙君隻管開口,千萬勿要擔心花費。”

他又壓低了聲音,躬身道:“這附近一百多裏山林,少爺都已買下,怕人來人往,擾了三夫人寧靜。到時修一座陵園,與本家宅院相鄰。小仙君想念三夫人時,便時時可來看望了。”

我已說不出一句話,隻一點頭間,淚水已奪眶而出,啪嗒一聲,掉落在玫瑰枝頭。

管事從我手中接過花,供奉在那白玉盞中。我在玉台前閉目祭拜,隻覺一陣風過處,身邊已多了一個人。

我睜開眼睛,望著他白玉般的麵龐。他一身衣織在陰雲下更顯燦麗,正與我並肩而立,在墓前虔誠祝禱。

我心中有千萬句激蕩之語,出口卻隻有低顫的一句:“你跟我娘說了什麽?”

江風吟睫毛一動,緩緩睜開雙目,久久望著那塊殘朽的墓碑,這才拉起我的手,將一樣東西放入我掌心。

我低頭看時,正是我娘臨終前為我謀求差使,塞在管事手中的那一支金釵。當時我年紀尚幼,還道是極為貴重值錢之物。如今看來,一支釵子細瘦得可憐,釵頭隻卷了朵單薄的小花,中段還裂開了一條縫,被一條細細密密的寶石鑲補了起來。

江風吟垂下眼眸,一貫飛揚的麵容上也有了幾分憂鬱肅穆之色:“我跟她說,我要……永遠替她照顧你。”

我隻覺一陣巨大的情意傾湧而出,再也無法遏製,合身撲在他懷裏。

江風吟渾身一僵,許久才抬起手來,將我死死嵌在懷抱中,仿佛要將我們兩個合成一個人。

隻聽他有些暗啞的聲音也在耳邊響起:“……我以後還要為你做很多、很多事,我會為你做一千件、一萬件事。阿雲,你記著我這句話!”

我隻覺他語氣有些奇怪,正欲抬頭望去,卻見他垂下手來,緊緊與我左手相握。

那長相思無法取下,是以一直戴在我腕上。我心中一動,想:“莫非江雨晴昨天提了一句,他才忽然在意我和葉疏合籍之事麽?”但看他平時情態,又全然不像。

忽見不遠處兩名頗上了年紀的婢女向前一步,提醒道:“少爺,別讓客人久等了。”

我從未見過這兩人,隻見穿著打扮,皆與常人無異,但身法眼神,分明是兩名低階女修。我從前在蘭陵,便見過不少這種高門大族中豢養的靈仆。這些人資質平庸,修為低微,到頂不過築基左右,隻是壽命比一般人長得多,也更忠貞精乾。修真世家主人壽限動輒以數百年計,若家中主管經常更疊,多有不便。江家奴仆雖眾,卻都是凡人。如今看來,他家中倒也養了靈仆,不過平日不常見到罷了。聽她們說話口吻,顯然並不以他身份為尊,想來多半是他母親薛夫人手下了。

江風吟聽見催促,目光中流露出抗拒之意,顯然極不願意前去。眉心一動,卻硬生生壓了下去,隻用力抱了抱我,在我額上吻了一下,才掉過頭,匆匆與那兩名婢女下山去了。

我隻覺他今日處處透著奇怪,目視他遠去身影,全不像要去陪同長輩見客,倒似富家小姐跟窮書生私奔不成,被家中活生生捉了回去一般。一時握著他放在我手中的金釵,思疑不定:“莫非他母親嫌我爐鼎之體,與他在一起,壞了他家的名聲麽?”

一念生出,隻覺心慌慌的,竟是茫然無措。我好不容易才與他傾心相愛,實在不願再受半點風波。當下一咬牙關,一路奔行到園中,捏訣運功,全身蘇生之力傾瀉而出。靈息所到之處,花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生長,原本的幼小花苞也悉數被我催開。繁花燦爛之間,隻聽一連串煙霧般的噴嚏從土裏傳出,卷柏揉著眼睛,困倦道:“阿雲阿雲,我剛才好像又睡著了,是你叫我起來的嗎?”

我忙蹲下身,歉然道:“是我。我有一件急事求你幫忙,吵醒了你,實在對不起。”說著,將我從青霄門帶出的小小背囊打開,取出一封壓在最下的油紙,露出紙裏包的兩塊扁平石頭,拈起其中一塊向它遞去:“你能帶著這個,去一個……名叫參同院的地方麽?”

我獨自坐在房中,將另一塊石頭平平正正放在眼前,聽卷柏一路磕磕絆絆前行,不時傳來草葉分開、黃沙窸窣聲,與它含糊不清的咕噥聲。起先還道我一時急過了頭,竟連這般見不得人的手段也使了出來,隻怕難以成功。忽聽咕嚕一聲,似是卷柏掉進了一個盛滿水的大瓶中。隻聽幾名凡人侍女正在院中摘花,手中剪得喀嚓作響,嘴也沒閒著,隻說剛才來的客人傲慢得很,連老夫人也要看他臉色,也不知是什麽來頭。另一人忙噓了一聲,道:“夫人最不喜歡這個稱呼,萬萬莫要再叫錯了。她老人家有仙耳一雙,隔著這麽老遠,也聽得見你這個小蹄子混叫的。”又一人卻推她笑道:“這一下連’老人家’也叫了,豈不更該死了!”嬉笑一陣,為首的說采得差不多了,這才捧了那瓶子,悄然無聲地送進去了。

我隻聽侍女裙裳輕輕擺動,接著門被小心地掩上了,忽覺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感衝上心頭,幾乎就想將那石頭扔出窗外。

忽見石上翳光一動,江風吟的聲音從中傳出,卻似有些晦暗不明:“……請問母親,雨晴醒了麽?”

一個女聲在他對麵遙遙響起,仿佛距他甚遠,聲音也有些虛茫:“多虧馮穀主這一劑救命的血藥來得及時,總算從閻羅王手裏搶回小丫頭半條命。如今雖然呼吸無礙,隻是那姓衛的說了,若有下次,就未必有這般機緣湊巧了。”

我聽他們話中之意,江雨晴竟似已性命垂危了一般。一時駭得怔了,心想:“她一直看的是最好的大夫,怎會忽然病得這般厲害?莫非血煞又加重了?……為何他一個字也沒和我說?”

石中久久沉默無聲。隻聽那女聲幽幽嘆了口氣,開口道:“你想好了麽?是眼睜睜看著她死呢,還是依他所言,親手把江隨雲帶到靈素穀去,交給馮雨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