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母親(1 / 2)

綿綿 不夜情 2265 字 2個月前

我隻覺馮雨師這名字甚為陌生,在記憶中尋覓了半天,才終於想起來了:“那是靈素穀穀主,柳唱的父親,先前盛情邀請過我前往穀中做客的。若不是他當日封穀,我早已在柳唱身邊了。……她現在說要將我帶去’交給’他,卻又是什麽意思?”

石頭那邊沉悶了足足一刻,隻聽江風吟突然開口道:“母親,東海還有幾位知名醫士未曾拜訪,不知……”

薛夫人哼然一笑,打斷道:“你不肯,是不是?且不說治不治得,便是會診、探脈、換藥,又是好一番工夫。你等得起,你妹妹的病等得起麽?她體內血脈已被煞氣徹底侵蝕,臉上無半分活人顏色,恐人發現,自己偷偷抹了許多胭脂做掩飾。你可都知道麽?何況七心門首座長老翁無疾早有定論,若他的金針也斷不了這血煞,除了馮穀主出手,世上再無人救得她性命。你一心為你自己打算,可曾將你妹妹半點放在心上?”

隻聽一陣骨節喀喀握響,顯然江風吟正極力壓抑痛苦,許久才嘶聲道:“我愛惜雨晴,勝過自己千萬倍。今天他要的若是我的命,死一百次我也情願。可是……阿雲與這件事沒有半點乾連,我不能這樣對他。”

薛夫人衣裾輕動,似舉步向他而來,聲音也更柔和了些:“甚麽要不要命的,說得這般駭人。我隻讓你想法子醫治你妹妹,怎麽看你這模樣,倒像要你去殺人放火一般?江隨雲如今與你正是濃情蜜意之時,你將其中利害向他一一闡明,難道他還會見死不救不成?他若真是那般無情之人,也枉費你對他一番心意了。何況靈素穀馮穀主妙手仁心,天下皆知。不過是看江隨雲體質殊異,想請他多在穀中盤桓幾日,取些頭發、指甲,最多不過放點兒血,做些使用罷了。好端端一個人帶進去,自然也會全須全尾還給你,總不會將他吃了。”

我與這位薛夫人從未謀麵,隻聽她聲音,應是十分慈愛可親。但不知為何,她說話的語調語氣,聽來總有種不協調之感。便如我從前做木工活,有些不合卯榫之處,心急趕工時幾錘子下去,也能勉強交差。但成品瞧在眼裏,總讓人有幾分說不出的難受。

江風吟卻似不為所動,仍猶疑了半晌,才試探道:“若是無驚無險,馮穀主隻須親自與他講明,阿雲他自然不會不答允。又何必以醫治雨晴為……要挾,反顯得落了下乘。”

薛夫人淡淡嘆息一聲,道:“人哪,縱有通天徹地的能耐,也越不過天命去。馮雨師一身絕世醫術,卻救不了自己的性命。他早年仿效神農嘗百草,以致血毒攻心,如今早已到了油儘燈枯之境。他多費心醫治一人,便是把自己又往死路上推了一步。靈素穀閉門謝客,正是為此。我們與他向來無甚交情,如何能開得了這個口?如今雨晴亟需他出手醫治,他又有求於江隨雲,二者並行不悖,彼此全了心願,豈不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她這幾句話說出來,義正言辭,喉音輕柔,又似長姊溫婉勸慰,又帶著些天然的頤指氣使之意,連我隔著那石頭聽來,也幾乎快被她說服。

但聽喀沙有聲,似是一張柔軟之物被人卷成一束,握在手中遞出。我不見他二人動作,卻也隱約感到對麵正在僵持之中。

隻聽江風吟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道:“……既如此,我誠心誠意去求他一同前往,也就是了。他無論去哪兒,我寸步不離地在旁陪著,絕不讓人多碰他一指頭。這……這甚麽‘言靈血契書’,恕我不能認同。”

我頭一次聽到這物事的名字,想來是法器之屬。隻聽薛夫人款款道:“是了,你怕傷了你的寶貝小情兒,心中總是放心不下。須知江隨雲身藏的靈力玄妙之極,他隻消有一星半點不情願,任你魔煞也好,天尊也罷,誰也休想觸碰他半點兒。這‘言靈血契書’上有他鮮血印鑒,隻要你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他親口說出願將自己交給馮雨師任意處置,契約即成,便再無後顧之憂。他生就這般逆天之體,你替他擔心什麽?”

石中傳來羊皮紙變形扭曲之聲,似是江風吟已接過那“言靈血契書”,卻一語不發,隻是死命攥在手中。

隻聽他啞啞道:“……他想要的……是阿雲體內的九天玄陰之力。他不像……別人,要阿雲一次次……獻出鼎氣。他是要一刀到底,連根拔了去。”

薛夫人淡淡“哦”了一聲,微訝道:“你竟知道九天玄陰之力。是誰告訴你的?”

江風吟忿忿道:“是阿雲自己跟我說的。旁人為謀奪他一點好處,使了無數下作手段,罔顧他的身體,踐踏他一片真心。我……”

薛夫人嗬然一笑,打斷道:“當年頭一個這樣對他的,不正是你嗎?”

我隻覺脊背一陣冰寒,幾乎就想掩耳逃出門去。江風吟亦如遭雷擊一般,連開口都已混亂:“不、不是,我……我沒有,我不是貪圖他……我……我那時……”

薛夫人笑音更輕,如帶譏嘲:“江隨雲對人如此不設防,卻有著一身能助人修為飛升的靈力,譬如三歲小兒手握重寶過鬨市。他這一輩子,想要別人對他一無所求,想要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那是千難萬難。你不惦記,難道別人也不惦記麽?如今馮雨師願意出手替他剔除九天玄陰之力,對你二人而言,那是求也求不來的機緣。惟有如此,才能永遠絕了他人覬覦之心。”

說到此處,她又似惋惜、似悵然般嘆了口氣,柔聲道:“從小到大,我從不約束你們半分。無論你們喜愛誰家的孩子,家世品性如何,隻要對方點頭,我無不答允。江隨雲雖是個世人都瞧不起的爐鼎,隻要你們兩心相照,我自然也樂見其成。你們若是從小青梅竹馬,又有多年同門之誼,從無半點傷心辜負,如今自是情比金堅,任誰也動搖不得。可惜現在……唉,跟他有過魚水之歡的那幾個,也是對他嗬護備至,受他多年癡愛的。你當年燒死他朋友,毀了他道體,隻陪他插了幾朵花兒,他就將你輕輕放過了。他能對你心軟,難道便舍得對旁人絕情?”

石中一陣死一樣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江風吟艱澀道:“……不知……是如何剔除法,可對他……有甚麽傷害?”

我在靜室中,隻覺幾爿頂骨如被人硬生生劈開,一把久懸在頭上的刀子,終於是直直插落下來。

隻有薛夫人那輕柔的聲音,還不斷傳進耳來:“馮雨師精研醫道,如何操刀動手,自非旁人所能知曉。不過天生萬物,皆有成規。這玄陰之體既能助長修為,又讓江隨雲生得這般美貌,一旦去除,境界從此止步不前,那是不必說的了。至於人嘛,性命自是無憂,隻是從此泯然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