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我等不到明天了(1 / 2)

綿綿 不夜情 3486 字 2個月前

我默默良久,才試著將他言下之意重複了一遍:“前輩是說,葉疏之所以與我成親,全是為了我解出那《橫波》之故。如今《橫波》歸還葉家藏書閣,前輩對九苗古語無從著手,想請我去解。任我有什麽心願,前輩手段通天,一定能為我達成。”

葉霜河無聲一笑,道:“好孩子!看你模樣柔柔怯怯的,想不到說話這等爽快。不知在你心中,可有什麽難平之事?聽說你在江家原是旁支雜係,我與江家主母薛夫人素有交情,前日她家少爺前往靈素穀,還是我派船過的瀾滄江。過幾天替你做個見證,讓她將你正式納入族譜如何?從此名正言順,也算是兩姓聯姻的一段佳話。”

我見他口吻極其自然,似乎剛說出口的是世上最平常不過的一句話。一時氣火直衝頂門,也不顧禮數不禮數,直接將他手中茶盞奪了下來,起身道:“葉前輩,請回吧。”

葉霜河看了一眼空空的右手,似也有些意外,問道:“怎麽?”

我從不曾對長輩如此無禮,隻垂頭低聲道:“晚輩天生愚昧,也無什麽高貴出身,隻是從小受亡母教導,深知不可貪戀身外之物,更不能為了一己私欲,拿別人做交易。要打探甚麽消息,我們憑自己便足夠。戕害他父母的異獸,我們自然也不會放過。外麵那幾輛車子,請前輩一並帶回去罷。”

葉霜河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天方君,你可想清楚了。你與葉疏身份懸殊,旁人當著你不好指摘,背後卻不知說得如何不堪。如今我既願助你一臂之力,從此青雲直上,躋身名門,你又何必推拒?那畫靈本就是世上最低賤之物,卻對你口出妄語。日後年年月月,你都要受他侮辱,不死不休。你再會裝聾作啞,難道心中真的就無半點怨懟?”

他這張嘴實在也厲害之極,若在平時,我隻怕已經被他帶了進去。但蕭越傷我之痛猶在昨日,聽他這般循循善誘,隻覺身上發毛,極為不適。開口雖還有些拘謹,卻已多了幾分強硬之意:“……我本就是卑賤之軀,那有什麽說不得的?他雖隻是個畫靈,卻也是穆夫人親手編織,留給愛子的寶物。前輩當年在他家威風八麵之時,他身邊也隻有這低賤之物伴隨。你說他口出妄語,難道是他的過錯?倘若穆夫人平平安安活在世上,我看他一樣守禮知節,絕不亞於前輩這樣的高貴上流之人!”

葉霜河聽我語帶嘲諷,再怎麽不動聲色,眼角也不由跳了兩下,長身而起,哼笑道:“聽說你對葉疏癡心一片,如此甘當小醜,任人取樂,無非是為了討他歡心。可惜你雖識得九苗古語,卻不明白那《橫波》中記載的究竟是何法門,這才不知死活,一頭撞向南牆。旁人守株待兔,你卻誤落情網,哼!可悲可笑之極。”

我更懶得聽他這些挑唆之語,隻覺他麵目可憎,不願他在我和葉疏的住處多待一刻,隻道:“我對所載功法自是一無所知,隻知這《橫波》出自君家元祖婆婆之手,乃是一門抑情的術法。想來婆婆她老人家,正是一個多情之人。若是天生無情,卻也不必再抑了!”向門口露骨地做個請的手勢,老大不客氣請他出去了。

葉霜河此番前來試探,雖未動刀動槍,但也足令人身心俱疲。當日葉疏回來時,隻與他簡略提了一句,探知葉白駒在畫中安睡無恙,其餘也不再多言。再翻看賓客名單時,一見那個名字,頓如吃了蒼蠅般惡心。一時隻想:“葉疏以《橫波》換取先天九炁心法,那是替我欠的人情,與他並不相乾。往後葉家若有危難之處,我再豁出性命,竭力報還就是了。”心中打定主意,從熨鬥中撿出一塊木炭來,將葉霜河三字一筆劃去了。

此時已是三月之初,正緣科開出的清單如雪片一般飛向各堂,都是婚禮上花費布置之物。我原想孟還天魔種已寄生出世,魔教中人亦在尋覓其蹤跡,攪得到處烏煙瘴氣,如今中原四海,皆有些不太平。大戰當前,婚禮實不該操辦太過。但小小地提議了幾次,均無收效。合巹結誓之禮均在四象殿中舉行,我初四尚在埋頭大改喜服後腰不對整處,初五一早勉強趕了去,卻聽他們商議已畢,說是要備一匹長長的金色織錦,自不空山正殿大堂一路往下,直鋪到雲何洞天門口。我駭了一跳,連連搖手,直說不應如此鋪張。我生平最會可惜東西,連線頭碎布也不肯輕易丟棄。叫我將人家一匹好端端的料子放在腳下踩踏,卻又如何能夠?他們卻隻叫我放寬心,說這織錦是一位最財大氣粗的少爺派人送來的,說是指名道姓,一定要鋪陳開來,讓我這一路嫁得風風光光。又說我若嫌貴不舍得用時,他立刻叫人一把火燒了,一寸灰也不給我留下。

我聞聽此言,不由啞然。想當日在藥師殿時,這位少爺誠然說過“送你風光大嫁”之語,但想來也是氣話,自然不能作數。取了那織錦看時,見隻是些尋常紋樣,並非什麽鴛鴦戲水、並蒂蓮花,心中已鬆動了一半。那錦上的暗金色澤也甚為淺淡,光照之下,隻不起眼的薄薄一層。乍一望去,簡直不像他江家一貫使用的東西了。想他江大少爺難得大發慈悲,對我與葉疏的婚事不再冷嘲熱諷,橫加指摘,已是難能可貴。至於怕我嫌貴,一燒了之雲雲,倒很有他舊日待我的風采。思而想之,竟有些怔然。陶師兄幾人隻當我並無異議,遂趁機將一乾大小事務都敲定了,才將我放回。

我兩套喜服均已裁改妥帖,早早燒了一麵火鬥,將之熨得平平整整,平鋪在玉床之上。原本還有個小小心思,準備在最後一天付諸針線。誰知從一大清早開始,貴客紛至遝來,竟無一刻得閒。先是紫霞宗的嶽明柔師姐秀秀氣氣地來到院外,禮數周全地叩了門,正襟危坐地飲了茶,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將袖中一件玲瓏小物取出,說是自己親手做的一張水晶絲幕,本想給我大婚之時做麵紗之用,今日一見,才知我早已棄去麵紗多時。雖則不合時宜,也已更換不及,隻得請我將就收下了。我接過看時,見一張薄如蟬翼的絲幕上,鑲著一條半寸寬的水晶玻璃邊,邊緣垂下十餘條透明絲絡,絡子上均綴著一串琳琅作響的水晶珠。我心感其意,忙道謝不疊。嶽明柔臨去之時,俏立院中,又向我臉上端望一刻,忽道:“其實方才我原本還有一句:日後你和千霜君生了女兒,將這東西哄她玩耍,卻是再好不過。”

我極少見這位執掌宗門的大師姐開玩笑,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怔道:“這……我與他都是男子……”

嶽明柔莞爾道:“我自然知道。不過見你與他並肩站在一處,倒平添了些煙火人間之意。千霜君素日清冷如仙,自從與你在一起,連眉目也生動了許多。我們做外人的瞧在眼裏,也不由替你們歡喜。將來若生不得女兒,養一個也是好的。”掩嘴一笑間,已飄然去遠了。

少頃,靈素穀弟子也登門拜訪,為首的正是當日釋迦寺那名氣派十足的青年醫士,名叫衛行針的。原來他年紀輕輕,已是靈素穀四大壇主之一,在中原極有名望。此時卻口口聲聲喚我師兄,又將一隻小小銀盒鄭重交給我,道:“此物名喚負山,師兄如有意前往時,或遇機關、迷瘴,隻要將一滴血滴入盒心機關,即可變做通途。敝穀自穀主之下,誠心期盼師兄攜眷到來。”

靈素穀地處南疆,向來以神秘著稱。數百年來,惟有虔心求醫問道者受穀中人指引,方能進入。至於心懷叵測、尋釁肇事者,皆不得門而入,隻能在穀外打轉,白白喂了蚊虻。他既如此許諾,那是給了我一個天大的倚仗。我感激之下,頓時想起柳唱來。猶記當年他為我苦戀葉疏,連夜煉製“三生萬物”,這才造出不知夢中我剝除屍繭之契機。因果宿命,仿佛早有注定。不知以後我與葉疏一同前往穀中探望他時,他又會如何感慨評說?隻怕也和從前一般,連頭也懶得回,隻蹲在地下連聲道:“二位來得正好,我這裏養了幾頭新蟲蛇,快將手背伸出來,讓它咬兩口試試!”

不一時,隻聞笑語如珠,卻是曲星、趙瑟一乾人到了。這群姑娘自不比嶽師姐拘謹客氣,一進門來,便各行其道,驚叫連連,將玉床上鋪著的喜服、箱籠中放的冠帶,皆拿起來觀看,湊頭交頸,嘖嘖讚嘆。我也隻得隨她們高興,沏了茶來,不見葛塵,遂問道:“葛師弟沒與你們一起麽?”

趙瑟正將箱籠中一方紅蓋頭翻了出來,蓋在曲星頭上玩鬨,二人笑作一團。聞言隻抿了抿嘴,笑道:“葛二也不知怎麽了,將我們曲師姐得罪狠了,一早就被埋在玉秀峰半山腰裏,現在還沒爬出來呢!”

曲星嗤的一笑,隨手摘下蓋頭,理了理鬢發,道:“理他乾什麽?”又取出袖中一枚鐘漏,對了半天時刻,這才將一件金縷披肩送到我麵前,說上頭的一百多顆珍珠,皆是趙瑟教她們一同穿織的。又兼江雨晴千叮嚀萬囑咐,自稱找漠南一位有名的靈婆算過了,此物一定要在某時某刻送出,才合了命辰屬相,定能佑我婚姻美滿,萬年久長。

我搖頭一笑,想這江師妹也是一派天真,道宗中多有擅觀星象、能斷死生的高人,她卻跑到漠南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在江湖騙子身上花這冤枉錢。見那珍珠潔白圓潤,更兼顆顆一般大小,極為難得。當下謝了又謝,又陪坐在側,事無巨細地答了無數問題,將她們好奇心一一滿足,這才堪堪罷了。臨走收撿時,忽聽一人“噯喲”一聲,將葉疏那件喜服襟口折了過來,拖長聲音笑道:“隨雲師兄,這是什麽呀?”

我一見她手中物事,臉頓時紅透了,忙上前遮掩不疊。這一下反鬨得所有人都湊了上去,爭看那衣襟反麵暗繡的兩朵玫瑰。趙瑟拿手指尖摸了一模,嘖嘖道:“這玫瑰繡得這樣細膩,看來是師兄的手藝了。平常隻見人繡百合、牡丹,師兄這花色倒挑得別致,不知取的什麽吉祥寓意?”

我赧然道:“不……不是的。這個……是我最喜歡的花,我……”

話未說完,一群少女齊齊露出了然之色,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我愈發羞窘,連頭也不敢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