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又有何難?(1 / 2)

綿綿 不夜情 2752 字 2個月前

此時已是二月中旬,我心中愁緒雖未儘散,但千般瑣事迎頭而來,竟無暇再自憐自傷,每日隻是沒頭蒼蠅般團團亂轉。最後實在分身乏術,隻得將一應婚典事務悉數交由正緣科決議,自己隻緊著刀尺剪裁,專心趕製我與葉疏二人的喜服。天機閣的匠人心思縝密,不但邊裾、袖邊、領口等最費工夫之處皆有成品,附上的裳服形製圖更是極為詳儘。我起初屏息凝神,處處小心,生怕剪壞了一點料子,針尾在手裏握得發燙,也不敢從緞麵上穿進去。後來做得久了,也多少有了些手性,不再誠惶誠恐,奉若神明,反倒得心應手了許多,那紅緞在手中從容旋轉,衣裳輪廓也漸漸出來了。雖還潦草無比,卻也隱約可見成衣形狀。我從前做慣了粗衣布褲,此時習慣成自然,雙手拿起衣肩,用力抖摟了兩下。隻覺那衣料如一匹柔軟的流水般,在我指間絲絲蕩動。一時心中驚嘆不已,偷偷摸摸提了那半成品的紅衣,對著一塊冰在身上比了半天。這一件是給葉疏縫製的,比我身軀要寬闊些。我望著冰上模糊紅影,一時竟有些茫然出神。

忽然眼前影像一陣變幻,原本粗砂難辨的冰麵已變得光可鑒人,將我木木呆呆的模樣與身後剛進門的葉疏映照在一起。隻見他收了法訣,玉步輕移,鏡中高挑的身影不斷向我走近。我隻覺一陣手足無措,忙將衣服收回臂上,垂頭道:“我、我看看大小……合不合適,絕不是……有別的想頭。”愈說愈亂,轉眼望見石案上放著一封賓客名單,忙過去一把抄起,向他道:“這是陶師兄今天送過來的,我也不認得別的什麽人,你……你看一下。”

葉疏應了一聲,就著我的手看了起來。我與他肩並肩站在一起,一頁頁點認婚禮來賓,遇到全然眼生的名字,他還低頭向我介紹幾句,說是何門何宗何人,擅長何等功法雲雲。我聽他聲音不住撩過耳邊,其實並無其他舉止,卻令我比從前與他相處時還要不好意思。正有些坐立難安,忽見眼前一頁名單上赫然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姓氏。我心中一震,忍不住道:“這個……葉霜河,是哪個宗門的前輩?”

葉疏隨我手指方向看去,平靜道:“江南葉家。”

我眼睛倏然一下睜圓了,忍不住向他臉上望去,又狠狠咽了口唾沫,才顫聲道:“我……先前聽師尊說過,你小時候……在院子裏……”

葉疏淡淡道:“嗯。就是他。”

我雖知他們世家大族,少不得有些大局考量。師尊雖對他們厭惡之極,卻也不得不與之周旋。但憶及此人對幼年失親的葉疏何等惡毒無情,不由氣往上衝,罵道:“好厚的臉皮!他怎麽好意思來?”

葉疏道:“是我請他來的。”

我猛地抬起頭來,從他臉上卻看不出半點端倪。一時竟有些不敢再問,嘴巴張了好幾下,才試探道:“你與他們……和解了麽?”

葉疏搖了搖頭,似是不願多談,目光移到我先前偷偷摸摸藏在身後的喜服上,忽道:“你穿紅色很好看。”

他這一句忽如其來的誇讚,立刻令我雙頰通紅,低頭訥訥半天,才道:“這件是……你的,還沒有做完。到時候……到時候……”

我本想說:“到時候你換上這身衣服,如有甚麽地方不合當,我再來改過。”但話一出口,隻覺怎麽說都令人害臊,也不知世上那許多新嫁娘,是如何克服這道難關。

葉疏頷首道:“原來是我的,無怪腰圍大些。本以為你會給我做一條女子衣裙,看來並非如此。”

我吃驚之下,連害羞都忘了,瞠目道:“你怎會……這樣想?”

葉疏墨玉般的眼瞳對著我,道:“我看你很喜歡。”

我又被他噎得一怔,才道:“那是當日鬼門千侶大會,你若不假扮女子,便無法順利蒙混入內。如今你我……合籍大婚,當著幾百上千道門同儕的麵,自然不能叫你再著裙釵。否則旁人看來,豈不是……你、你嫁給了……”

葉疏低眸看著我,道:“我與你同心結誓,生死與共。無論是你嫁給我,還是我嫁給你,總歸是我們在一起,那又有什麽分別?”

我聽了他這幾句話,如同一道通天徹地的電光,將我心中陰霾照得透亮。憶及從前與蕭越糾纏時,在他身上感受最深的情愛引誘,便是一種毫不避諱的占有欲。他不止是由外至內,更是從上到下地入侵我,從平時一言一語之微,到床上對我種種看似溫柔、實則不容反抗的手段,無不致力於使我變成“他的”。他雖對我的情意雖是偽裝,手法卻大致不錯。單就這一種欲念而言,我不但在江風吟身上感受過,甚至在裴參軍身上亦曾觸及一二。我平生便隻這些貧瘠經驗,自然也將之參照到葉疏身上。但他本就是世上第一冷清的性子,我要他對我鴛鴦蝴蝶般繾綣情濃,無異緣木求魚,如何能夠稱心?想來在他心中,我既非什麽低賤的爐鼎、小廝,也非什麽高不可攀的仙人,隻是恰好能與他日日夜夜行坐在一起,共同修煉,彼此增益的伴侶而已。譬如月光,雖不濃麗,卻也儘夠我望見前路了。

一念至此,心中又似要湧出淚來,隻強自忍著,對他用力點了點頭。

忽忽數日又過,我緊趕慢趕,日夜兼工,終於在二月底將兩套喜服裁製了出來。雖還有許多針腳稀疏不平之處,領口收束等處也還不能細看,但想距婚典尚有七八日,尚有時日做這些水磨工夫,多少去了一樁心事。此日正是春晴,照得冰室中四麵發光。我低頭縫合腰帶對角的一處尖形,隻見晴光遊絲之下,綺紅流豔,便是天下最紅的花朵,也不及這人間極力織造的錦緞鮮妍。一時忍不住,又發起臆想來:“不知那天是什麽天氣,近日還下不下雪?他若穿起這衣服來,走在白雪世界之中,那可不知是怎樣一幅絕色圖景了。”

正自出神,忽聽外間乒乒乓乓,竟似有人打了起來。我忙放下針線,匆匆出去看時,隻見院中新停了十餘輛錦車,每輛車上都堆滿了金華燦爛之物,珍珠玉石、靈寶法器,無不是我前所未見的奇珍。一名身著雲白錦袍的中年男子遠遠立在車隊之後,身後跟著七八名下屬、仆役,排場之大,連一般的宗門之主也遠遠不如。葉白駒卻蓬頭散發,勢若瘋虎,兩隻拳頭攥得格格作響,身邊一輛車子已然被他一腳踢翻,綾羅翡翠滾了一地。他猶覺不足,又抬起腳來,向那些散開的羅緞上胡亂踩踏不止。

我一時反應不及,忙上前攔住他,道:“這是怎麽了?”

那中年男子這才不緊不慢邁步過來,向我打量一眼,拱手道:“久聞天方君姿容殊絕,仁心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