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我配不上你(1 / 2)

綿綿 不夜情 3222 字 2個月前

我不記得如何從地下大殿中跌跌撞撞走出,隻聽身旁不斷傳來器物翻倒之聲,引得好幾隻草叢中自在嬉戲的靈兔立起了耳朵,紅紅的眼珠好奇地望向我,又看向我身旁虛無之處。我一瘸一拐走到朱紅的莊門前,隻將門縫推開一線,立刻就被人關緊了。我再竭力一推,門卻隻微微一晃,猶如被什麽下死力氣按住了,不讓我出去。一來一去,那靈犀鏡突然從空氣中滾落下來,直掉到我腳邊。

我從血紅的眼中冷冷看了一眼那鏡子,俯身撿了起來,雙手抓住那犀角粗糙的邊緣,沒頭沒腦地向門縫中砸去。一下,兩下,三下……隻聽一聲裂響,白紋上已多了一條深深的裂痕。

不知何時,門上的阻力消失了。我虎口震得滿是鮮血,將那鏡子往地上一扔,推開門,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遠遠聽見廣叔急喊“少主”,又倉促叫人立刻去影宮向家主報信,我都已半點不關心了。我在道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到最後難以為繼時,甚至忘了有沒有撥動腕上墜子,隻張口啞聲叫道:“葉疏,救我。”腦中一陣濃腥的眩暈襲來,雙膝一軟,一頭栽倒在地,什麽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身體漸漸複蘇,識海卻好似蟄伏沉睡了一般。隻要意識開始向外探觸,渾身便如挨了打的狗一般抖索起來,一顆心更是深浸在汪洋痛苦之中,連隨波逐流都覺辛苦。渾渾噩噩中,隻聞見一陣極淡的梅花香氣。耳聽一陣急躁的擰水之聲,一個半濕不乾之物丟在了我臉上,接著一陣粗礪的疼痛傳來,似是有人正在粗暴地給我擦臉。雖然神識未開,也知此人伺候我不情不願之極。我對這位白駒兄一向敬而遠之,此時見他待我如故,竟覺一陣莫大的感激。昏昏蕩蕩之間,隻覺葉白駒的動作遠去,葉疏的氣息迫近,微溫的手握住了我手腕,緩緩送入一段冰雪靈息。我身體其實並無多大損耗,縱有些皮肉傷,也不十分疼痛。但大悲大怒之下,心神幾近枯竭,體內元嬰也如胎兒般蜷縮起來,不願見人,更羞於與他相見。察覺他靈息探入,隻在意識深處背過身去,不做理會。

葉疏收回靈息,手仍在我腕上握了一會兒,才向葉白駒道:“師尊說,他心神受孟還天魔息重創,退行蜷睡不醒。如有他平日喜愛之物,可以其為引,誘他醒來。你可記得,他平日喜愛何物?”

如在從前,他這句話傳入耳來,我隻怕又要暗自神傷。但今日聽來,竟覺無比安心,連原本沉湎自我之中的嬰靈,小小的手也忍不住抓握了幾下。

葉白駒正是無甚好氣,將毛巾往盆中一扔,水濺得地上的冰嗞嗞直冒冷氣:“我看他什麽也不喜愛,就隻喜愛主人你。從前頂著一張醜臉時,就總是色迷迷地望著你,連哈喇子流出來都不知道。後來……變成這模樣了,對著你的時候也還是一副呆相。一雙眼睛更是粘在你身上,你練劍的時候也看,打坐的時候也看,看一陣,傻笑一陣,那一臉癡態,多少層麵紗也擋不住!”

我聽了他這幾句貶語,識海忽而一陣動蕩,似乎想起了一件極其要緊的事。這件事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卻偏偏意識白茫茫一片,如霧裏看花般看不分明。

葉疏聽了,竟若有所思,在床邊沉吟片刻,忽然俯下身來,將我抱住了。

我在這張冷冰冰的玉床上已躺了許久,身體都已失去知覺。葉疏體溫向來不高,此時與我相貼,仍然帶來了一陣淺淡的暖意。我隻覺他動作十分規整,正與前兩次我請求的姿勢一模一樣。隻是換成橫向,想必頗為古怪。他身材原比我高些,從前這般擁抱時,下巴隻靠在我頭發旁邊。此刻依偎在我胸口,頭便自然而然靠在了我肩上。黑絲緞一樣的頭發也傾撒在我身上,連沙沙摩擦的聲音也清晰可辨。

剎那之間,我想起了許久之前,在萬劫城地下陰濕發黴的灰河地獄中,他扮成柔軟鮮豔的女子,在我醜陋破爛的嘴唇上輕輕一吻。那紅裙黑發的倩影,在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海底後,在我心間留下了深入骨髓的烙印。

也就在這一瞬間,我什麽都想起來了:我從前對他情深一往,他若要我張開鼎口,什麽心思也不必花,什麽手段也不必使,隻要冷冷地向我吐出幾個字——甚至說都不用說,隻要輕輕地掃一眼,別說什麽采補,連命我也立刻獻給了他。他是我名義上的道侶,若想采我,一萬次也采了。他偏偏一無所動,成日與我共處一室,隻顧練劍、打坐,如非必要,連話也不和我說。我那日在馬車中主動求他,他卻碰也不碰我。比起……無所不用其極,甚麽陣法失陷、靈寵玫瑰、煙花彩道,諸般心機算計,隻為哄我張開腿來,葉疏可謂占儘天時地利,不戰而勝。我平日慣見他的冷淡,心中還頗有些怨懟。如今想來,正是對我這該死的九天玄陰之體一無所圖之故。

想到此處,識海中又是一陣恨意刺痛。我先前受蕭越甜言蜜語誘騙,竟而對他生情,還道天下之間,情人都要那般你儂我儂,如膠似漆。再看葉疏時,便覺他處處不足。焉知蕭越全是為了取我鼎中功力,這才百般溫柔殷勤。而今回頭一看,葉疏這樣生疏冷清,反而是最好不過。可惜我生為爐鼎,那是連娼妓都不如的下賤之身,與他這出身名門的天才修士身份之懸殊,隻怕更甚我凡人老醜之時。他還將他母親的遺物贈我,想他母親弄梅作畫,何等華貴高雅,若她在天有靈,怎會讓她兒子與我這種人相思相見?……

一念至此,腸為之斷。一陣窩心劇痛之下,意識竟自己蘇醒過來。極力睜開眼睛,正與葉疏澄澈的明眸相對。他長長的羽睫微微一動,既不驚訝,也不見歡喜,容色淡淡,一如平時。見我醒來,便在床邊坐直,又拿起我的手來,似要檢查我體內靈息流動。

我本已想好如何開口,但肌膚與他一觸,淚水立刻就不爭氣地淌了下來,說話也全然沒了章法,隻是流淚抽噎道:“葉疏,對不起,我……我是……”

“爐鼎”二字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一時心口都痙攣起來,隻哭道:“我配不上你。這個……這墜子,你拿回去,給……給別人罷!”說著,心如同被人狠狠攥了一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死命狠下心來,便去解腕上長相思的繩結。

葉疏按住我的手,語氣仍是那般平靜:“你是我的道侶。答允我的事,不能反悔。”又握起我的手腕,挑起長相思的繩結,向外突然一拔。

他現在境界我雖不甚知曉,但當日帶我憑虛禦風,想必已在化神之間。蔣陵光便是化神後期,隨手一揮,山木儘摧。我隻覺他全身冰雪靈息沛然而發,大驚失色,下意識便去搶那墜子。

卻見葉疏一拔之下,長相思紋絲不動,連我的手也分毫未損。他這才將手收回,向我道:“何況它認主。一戴上,就取不下來了。”

我從不知道如此平鋪直敘的一句話,竟比世間一切海誓山盟分量更重。一時感激萬狀,又羞愧難當,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不多時,師尊與幾名長老、堂主也來探望。見我要起來見禮,忙道不必,又親自坐在我床邊,嘆道:“孟還天現身丹霞山莊之事,我都已知曉了。你大師兄……”

我一聽到這三個字,便覺一陣強烈反胃。師尊並未發覺,繼道:“……說當日家族陣法動蕩,請你前去助陣,卻未曾想靈息異變,竟將那魔頭引來。蕭越身受重傷,已回他蘭陵家中休養去了。”說著,屈指捏了個訣,語氣甚是沉重:“他這番現身,倏忽來去,竟然無跡可尋。棋盤真人一時無法聯絡,青城山應長老與我等連夜趕到封印魔種之地,勘探之後,隻見此景。”

一陣靈紋波蕩,冰室中已浮出一麵留影,但見影像中雪峰連綿,分明照見一處破敗的道宗大殿,一張沾滿血跡的匾額也被人打爛了一多半,隻依稀辨認出一個“清”字。繼而畫麵一晃,曲曲折折,不知何時已進入一個玉石洞穴,洞中儘作琉璃光彩,隱約可見一角柔軟裙裾。先前在釋迦寺封印魔種的那麵黑白棋盤斜斜置於空中,仰頭望去,卻是持在一雙玉質纖纖的手中。再仔細一看,隻見那棋盤上已多了一條鮮血猙獰的裂縫,其上的“萬劫不複”局也已被打得稀爛,黑白棋子崩落一地。

白無霜凝目望去,眉心緊蹙,道:“這裂縫……不似人為,卻似長尾之屬猛力拍擊而成。”

青霄真人喟道:“正是。棋盤真人算準了魔教眾人定會上天入地尋找孟還天,於是反其道而行之,將之鎮壓在滿門罹難的三清觀下。誰曾想百密一疏,竟忘了孟還天手中那條蛇杖。那杖頭魔蛇在昆侖雪山下沉埋多年,不想嗅覺靈敏至此,穿破重重法陣,竟將魔種釋出。魔種出世之初,別無選擇,隻能就近寄生。妖獸之流,靈智有限,屬於下下之選。孟還天此番寄生蛇身,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憶及當日殿中景象,那肉瓣扭曲蠕動,果然與蛇類有幾分相似。想他正是寄生之初,亟需提升功力,這才循靈波而來,意圖采我鼎氣。隻忍著惡心回憶片刻,已是渾身冰冷。

青霄真人道:“據蕭真君所言,孟還天入陣之後,遭遇重擊,不知往何處洞穴養傷去了。如今蒼炎魔教也已知悉,白空空已準備召喚四境魔修,前往極焰魔窟共舉大事。蛇魔雖不比他以往的寄生之軀可怖,卻從此成了龍頭核心,遠非白空空之流可比。到時群魔大舉,又不知要如何作惡了。”說著,一貫清矍的麵容也帶上了幾分苦澀,搖頭道:“……孩子們才過了幾天的太平日子,眼看又要到頭了。”

我見在場人人臉色凝重,心知危機已不可逆,反將我兀自一人的愁緒衝淡了幾分。聽師尊最後這句話,便如亂世中一力照護家人的慈父對小兒女們的愛憐之語,何曾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得道仙君?想到蕭越被孟還天揭破之前,還妄圖挑撥離間,引得我如今杯弓蛇影,竟對旁人暗生疑竇,隻當人人和他一樣,對我別有所圖。其實隻要動一動頭腦,便知荒唐可笑。青霄門已是威名赫赫的中原第一宗門,師尊是名滿天下的一代道尊,早已入大乘之境,距渡劫飛升隻在旦夕之間。葉疏更是不世出的天才,再有眼無珠之人,都看得出他日後必定功德圓滿,升仙入聖。譬如窮家小子,常為了一塊金子爭得頭破血流。但若一個人早已坐擁金山,又要你這幾兩添頭作甚?

思及此,不禁又悔愧欲淚,顫聲叫了句:“師尊……”喉中一陣枯澀,再也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