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做我新婚之賀(1 / 2)

綿綿 不夜情 4377 字 2個月前

這聲音來得突兀,我和葉疏回頭看去,卻不見半個人影。遂壯著膽子開口道:“多謝前……前輩指點。隻不知這是陰無極的……鬼體,還是別的什麽?前輩如不吝賜教,我等感激不儘。”

那中年男子聲音長長嘆了口氣,道:“你們看它像什麽?”

我瞪大眼睛朝頭頂望去,見那些黃色須根搖搖擺擺,其上浮著無數細小粉霧,氣味濃鬱撲鼻。剎那之間,竟與我從前在園子裏種植花卉的記憶重合,一時脫口而出:“……花蕊?”

那中年男子虛弱一笑,讚許道:“好聰明的小朋友。是啦,天分陰陽,物有雌雄。他夫妻兩個同為魔蕊,陰無極是雄,他那個鬼老婆就是雌。兩相交合,結種孕氣,唉……真是不妙之極。”

他說話有氣無力,說了這幾句,便沒了聲氣。好一會兒,才似緩過來一般,微弱道:“近日陰無極胃口大開,飽食了一千多對陰陽鬼元,休養生息,養精蓄銳。虎毒尚不食子,這邪魔外道發起瘋來,卻連自己的心腹、同宗、子民也吃得乾乾淨淨。我困在這海底一百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大動作。唉,這魔頭善煉屍傀,九命絲絲又是個蛇蠍心腸的怪胎,無論他二人有何毒計,這天下……隻怕又要不得安寧了。”

我與葉疏清亮的眼瞳相對,心想:“陰無極要複活魔尊孟還天,自是傾其所有。九命絲絲卻又是為了什麽?……”忽然之間,一個念頭雷鳴般從我腦中閃現:“——她懷孕了!”

那聲音也驚愕良久,才苦笑道:“是了,是了。那孟還天生就魔心妖身,惟有體腔內一顆魔種是他命門。隻是這惟一命門卻不死不滅,隻要寄托在血肉之上,便能沉睡永生。一有機緣,便能附於人體,再世為魔。前代大能鎮滅孟還天時,在場一名西華宮女弟子一時疏於防護,胸腹受到重創,當時並未放在心上,隻是隨眾人回山靜養。陰無極大戰後本已敗逃到秦嶺,重傷追緝之下,竟甘冒奇險,潛入西華宮,強行帶走這名弟子。再後來,他便多了個老婆。我從前也見過幾次,卻從不記得她的麵貌……原來如此!她腹中懷的便是這顆魔種,二人近日吸補聚力,便是為了共同誕育那魔尊孟還天!”

我早知陰無極對孟還天忠心不二,卻如何想得到,他的複活大計竟是“生”下他?一時間隻覺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向葉疏身邊瑟縮了一下。

葉疏垂眸思索片刻,開口道:“還沒請教前輩名姓。”

那聲音自嘲般笑了一聲,道:“倒不是我自矜,隻是如今落到這般境地,再提起名字來,沒的辱沒了老祖宗。兩個小朋友不信我的話麽?當世應該還有幾位大乘境高士,你們出去之後,一問便知。”

我雖與這神秘人素不相識,但一聽他開口說話,便覺一陣莫大的親切之意,內心更是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看葉疏時,隻見他眉心微蹙,道:“並非不信前輩,隻是……”

忽聽一個渾濁如甕的女聲從頭頂傳來:“——陰無極,你給老娘出來!”

我一驚抬頭,見洞頂一道高高懸空的石梁之上,九命絲絲正跌跌晃晃地走過來,身上燭靈的皮已經慘碎,一個巨大的肚腹就沉沉垂在她兩條腿之間,隨著她走動一搖一墜。

那皮囊大概穿得倉促,頭眼耳鼻都不能貼合,隻有一條嘴縫勉強掛在黃色筋束上,發出難辨的濁音:“我道你幾百年來一次次替我轉生,多少存了些對我好之意。原來從頭到尾,你就是為了我這個身子!什麽夫妻情重,都是狗屁!我問你,我懷的這個是什麽東西?為什麽如今連我的元體也吸空了?你為了他,連老娘的命也不要了嗎?……你說!你說!”

她激動之下,皮膚更是寸寸漲裂。遙遙望去,隻見她肚子大得匪夷所思,如同一個巨腹的水甕一般,連肚皮上那一圈黃色筋束也被撐得透明,大腿上血水直往下淌流。

我在秋收堂時替人賀過多次新生之喜,見她這般情形,隻怕立刻就要產子。她腹中如真是孟還天的魔種,一旦順利誕下,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情急之下,向那水流方向拱了拱手,求懇道:“前輩,弟子身有蘇生之力,隻是功力淺薄,才到第二層。眼下魔種將出,不知如何才能阻止,萬請見教!”

那聲音聽見九命絲絲之言,默然片刻,自語道:“看來我想錯了,她是被人蕊化的,多少還殘留了那女弟子的意識。陰無極才是那個天生的怪物!……”聽我向他詢問,隻嘆息道:“……魔種出世之前,極度渴求死亡之力,身周百裏之內,一切陰煞都會被它吸儘。你以生力將陰無極連根毀去,或可讓魔種無力鑽出母體,就此再度沉睡。”

我一聽有望,立刻跳起身來,將一霎雨握在手中。舉頭望去,隻見黃色須根成群結片,如同早春時村野中一片茂盛之極的油菜花田一般,隻是花田萬無這般腥衝詭異。想那陰無極功力深厚,百年前便已入噬魂境,離道修中的大乘境隻差一層。近年為了複活孟還天,更是四處煽動戰火,使得萬戶新鬼,天陰雨哭,如今隻怕師尊才與他有一戰之力。我雖然是他克星,但終究隻是個小小築基修士,要說將他連根毀去,定是無稽之談。彷徨無計間,手底摸到劍柄上一個冷硬之物,卻是裴參軍當日臨死前送給我的小小花朵。當下氣血衝頭,心道:“管他如何,最壞不過一死罷了!”心中默念先天九炁法訣,便要提劍奔上。

忽然衣袖一緊,卻是葉疏牽住了我。隻聽他清冷的聲音道:“聽前輩口吻,應同為道宗一脈,不知可願助一臂之力。”

那聲音啞啞笑了幾聲,道:“天下有難,我等修士本該傾力相助,談何不願。隻是我多年前為人一劍穿殺靈魄,如今隻剩一縷殘魂,還是靠宗族中這一支古老河流保全,才在這醃臢之地茍且多年。如今無形無魂,雖還殘餘了些往日靈息,卻一分也使不出來。”頓了一頓,又慘笑道:“……早知如此,當年求她手下留情些,也就是了。”

我句句聽在耳裏,雖在萬般危急之下,仍不由問道:“前輩,是誰害了你?”

那聲音極深、極長地嘆了一口氣,無儘滄桑儘在其中:“不是的,那怎能怪她?是我自己太過貪心。我辜負她一片真心,她要恨我、怨我,也是應該的。何況……我也永遠不會見她了。隻是……隻是……唉!你們身上如有駐靈定魂之物,我或可儘力一試。”

我二人入萬劫城時,為恐暴露身份,連他的同悲劍也未帶,何況其他法寶靈器?話雖如此,仍存了僥幸萬一之念,忍不住在身上掏摸起來。

忽聽一個近在咫尺的聲音笑吟吟道:“笨蛋!你把那鎮魂丹喂給他,不就行了嗎?虧我辛辛苦苦殺了那麽多死鬼給你弄了來,你卻好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這聲音陰鷙嘶啞,竟是陰無極所發。用這嬌滴滴的女子聲口說出來,更有種說不出的驚悚之意。我一瞬間頭皮倒豎,與葉疏站在一起,執劍屏息以待。

隻見那蘑菇下的朽濕處劈啪、劈啪亮起幾點微光,一個灰蒙蒙的身影浮現其中,倚坐在黴白菌絲之下,不是那已被穿得破破爛爛的燭靈,卻又是誰?

我隻覺眼前之事不可思議之極,忍不住往頭頂望去,見那個“燭靈”兩爿身子已經撕裂,隻餘些紅白之物相連。再看眼前這個,麵貌身材雖一模一樣,但那神氣輕佻慵懶,倒與她之前調侃我與葉疏之時有幾分相似。一時滿心迷茫,道:“你是誰?”

“燭靈”嘖了一聲,嗔道:“原來你也跟天下男人一樣,有了新老婆,便不要原來的舊老婆了。早知道我也不花那麽多工夫救你,讓你跌死在寒冰殿裏算了。”雖是狠毒之語,說得卻如打情罵俏一般。

我愕然心道:“我哪裏來的新老婆、舊老婆?”忽然腦中靈光一閃,詫道:“你是……麗麗?”

那人這才轉嗔為喜,怪道:“什麽麗麗?人家叫濮麗人,你可好好記住了。”

隻聽喀嚓一聲,一道熒熒鬼火從她手中燃起,照出她臉上一道長長的鮮紅抓痕。但見她神氣似笑非笑,向我道:“瘸子大叔,咱們又見麵啦!”

我與她相遇時,她還是個弱不禁風的凡人女童。如今卻在這天下最陰邪之地重逢,她又變得這般詭異。雖不知如何認出我來,想來自是受了許多煎熬。當下心頭一痛,道:“你……當了鬼修了?你爸爸媽媽呢?”

濮麗人噗嗤一笑,手卻捂住了眼角:“虧得你掛念。好罷,瘸子大叔,是麗麗騙了你。我其實是替蒼炎教辦事的,這次來萬劫城,是為了替老陰打掩護來著。他早已變成了這個東西,又怎能主掌鬼門千侶大會?等他們把那玩意生出來……”她向九命絲絲幾乎垂到地上的肚子指了指,嘆道:“……咱們就要迎接尊主歸位、大殺八方啦!”

我聽她話語與那水中神秘人全然一致,心頭愈發沉重。卻見她神氣懨懨的不大起勁,忍不住道:“……那你為何要救我?”

濮麗人以手捂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又向我眨了眨眼,道:“我這個人天生沒出息得很,隻想當條無拘無束的野狗,不想當別人養的家犬。再說,我不是喜歡你麽?”複向那些黃色須根一指,道:“瘸子大叔,你要斬草除根,現在就請動手罷。等他夫妻相會,魔種發動起來,一萬個麗麗也救不了你啦!”

我聽她口吻似嬌似怨,也不知有幾句實話。葉疏目光落在我身上,亦有幾分不確切,低聲道:“這女子可信麽?”

濮麗人忽然不高興起來,重重哼了一聲,道:“什麽這女子、那女子?他親口答應,要娶我當老婆的!”又向葉疏上上下下掃了幾眼,挑釁道:“你以為你和他很要好麽?我看你們乾坐在一起,嘴也不會親,屁股也不會摸,呸!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對。我看哪,他和他那個英俊瀟灑的大師兄,比跟你般配得多!”

我與她相處統共不到一時半刻,知道她性子古怪,嗔喜無常,倒不是真對我有什麽情意。聽她胡說八道,隻得道:“我信你就是了。”又向那水邊走了幾步,東張西望道:“前輩,你在哪裏?”

那聲音低喟道:“我在水裏。”

我極力往水中看去,隻見自己的隱約倒影。待要張口再問,忽然一線念頭照入腦海,再開口已有些艱澀:“前輩殘魂……化為河水了麽?”

那聲音聽我聲顫,反安慰我道:“我這也是咎由自取,半點不怨……”

頭頂石梁上忽傳來幾聲震響,卻是九命絲絲久呼不應,逐漸暴怒,一個變了形的身子用力顫了幾顫,頭上蕊絲如金蛇狂舞,聲嘶力竭叫道:“陰無極!你出來!”

她狂怒之下,聲如有形之質,撞得石洞中回音不絕。我與葉疏均覺耳膜劇痛,連濮麗人也不由緊緊捂住雙耳。

隻聽石洞上方轟嚓有聲,似是塔身那薄薄一團“氣”在內外夾擊之下,終於支撐不住,暴裂開來。剎那間,一道巨大汙濁的水柱從洞頂直落而下,卻是羅剎海海水急速湧入。

濮麗人呸了一口,罵道:“這瘋婆子!”攀住身旁一根菌絲,飛速向上蕩去。

那海水來得飛快,首當其衝的便是洞中河流。那聲音焦急道:“來不及了,孩子,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