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這一生,全是缺憾(1 / 2)

綿綿 不夜情 2264 字 2個月前

自此蕭越便對我多加眷顧,事事照拂。連我房中的一應器用,大多也由他命人送來。我托人轉謝時,隻說是自己多了無處擺用的。我當年與江風吟同住,也見過他家中送來屏風、字畫、太師椅諸般物事,將小小一間屋塞得無處落腳,惹得他大發雷霆的。當下不疑有他,隻當替他保管暫存。偶爾也有書冊卷帙送到,多是詩歌曲賦,我隻當是他敦促我勤讀,自也一一妥善收置。

此時正是一年中最酷熱難當之時,日頭白汪汪的,地上好似鐵皮燙腳,那暑氣直到半夜都不曾散去。我在院中自鉸了一條鐵籠頭,將那倒塌的梅樹重又扶在樁上,仍造出本來模樣,聊做景觀之用。聽堂中弟子納涼閒談,說是西河一帶連年戰亂,今年年景又不好,許多外頭做散工的,都等不得秋冬清賬,早早地便來央告結錢了。我聽在耳裏,想起那幾位過世的老兄弟家中均無積蓄,平日也隻是勉強過活,如今隻怕更為艱難。又思及我娘在淮揚的墓不知如何了,欠葉疏的那件衣服也無錢歸還,坐吃山空,實在不是道理。遂棄了手中事務,去與張管事搭上話頭,委婉表示我需銀錢使用,看他能不能替我派些活計。

恰好蕭越差人給我送冰鎮蓮子湯來,卻是個愣頭愣腦的小弟子。聽見我二人對談,忽插口道:“我看師兄他們平日受望月堂之托,常下山做些祈福畫咒、驅邪鎮魔的法事,收入頗為可觀。這位師兄倒不妨去望月堂打聽打聽,說不定哪出廟會要扮何祖仙姑,師兄一上場便似了個十足十,連胭脂也不用多擦一分。”

那望月堂雖與我們同在十六堂中,卻個個趾高氣昂,似乎人人身有要事,且機密無比。我當了這麽多年秋收堂管事,除了給他們采買過一些黃紙紅綢、活雞活狗,再無交集。聽見如此肥差,不由怦然心動。第二天去問時,卻不禁大失所望。原來這望月堂中的差事,固然油水豐足,卻並非隨意可領,而是一早分門別類,配給了門中弟子;對執行者的體質修為、資歷經驗,亦有嚴苛要求。我一來靈質未明,手無縛雞之力;二來從未遇敵,隻怕連邪魔到了麵前也不曉得。眼望那一張張黃卷在廳中浮轉,隻得吞了口饞涎,悻悻離去。

才到門口,那位管事模樣、坐在大櫃台後一直埋頭打算盤的中年人,忽然“咦”了一聲,揚聲叫道:“喂,你!”

我駐足回頭,見他手中捏著一張嶄新黃卷,正滿臉不悅地審閱字句,連看也沒看我一眼:“丹霞鎮知道去嗎?”

我忙道:“知道,那片我熟。”

那管事從單片眼鏡下瞟了我一眼,似舍不得那黃卷離開他手一般,半天才極不情願地向我扔來:“算你走運,有人要送東西到丹霞山莊,門口左起第二個屜子,小心著去!路上若是磕了碰了,薪金扣除一半。主家如不滿意,一文錢也沒有,還要倒貼我十貫大錢!”

我喜從天降,忙向他謝了又謝,出門領了待送的物件,徑往丹霞鎮去了。

那丹霞山莊就在鎮外一個山水豐盈之處,停雲攬月,氣派萬千。我從西首角門進去,見一名小廝正蹲在樹下,百無聊賴地摳地皮玩。一看見我,如同見了鬼一般,撒腿就跑。我也嚇了一跳,忙對假山池中照了照自己,見麵幕掛得好端端的,真不知他何以驚嚇至此。少頃,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緩步走出,自稱廣叔,一應接派皆由他經手。我見管事的人到了,忙將懷中裹得密密實實的物什取出,恭恭敬敬地遞交給他。見他拆開看時,乃是一張輕飄飄的信箋,其上簡略寫了幾字,也無落款印鑒。廣叔收了信,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便叫小廝領我去景雲廳稍坐。

這景雲廳卻在一蓬極茂的綠蔭之下,中有竹椅數個,幾上又置有鮮花、瓜果,清風沁涼。我小心翼翼地坐了,立刻便有人送來解暑茶湯、糕餅點心。我腹中雖無饑感,但見送點心來的大娘目光灼灼,實在不好意思裝瞧不見,隻得拿了一小塊玫瑰豆沙餅,掀開麵幕,慢慢放進嘴裏。舌尖隻嘗到一陣淡淡甘甜,馥鬱芬芳,顯見用的皆是新鮮玫瑰,那豆沙亦是細膩綿軟,入口消融。那大娘便問:“小郎君,我這糕餅味道如何?”

我生平吃過最多的就是小荷家的糕點,用料均為假冒偽劣,常從裏頭吃到半生不熟的麵塊,如何能與這般精細高雅的點心相比。當下不住口地誇讚,大娘心花怒放之下,將什麽芙蓉雪花酥、豌豆黃、蓮蓉果食連珠階送上來,少不得又拈了許多入肚。

不一時,肚內已撐到半飽。自忖來別人莊上送信,卻在這裏不住口地吃人家東西,著實不成體統。正要托詞起身,卻見那樹蔭中拱出一團灰白之物,正在枝乾間攀援跳躍。仔細看時,眼珠小小,屁股渾圓,卻是一隻靈獾。幾名家丁在粉牆另一側架梯逗引,急得滿頭冒汗,那靈獾卻一股腦往枝梢躥奔上去,一個圓滾滾的身子眼看支掛不住,就要往下掉落。

我眼看不妙,忙幾步趕到那樹下,牽起衣擺,兩手包圓,蹲個馬步,準備將它一把兜住。誰知那靈獾身子雖肥胖,卻極為靈活,四隻細細爪子牢牢攀住樹枝,整個倒吊過來,把兩個黑黑眼珠向我一覷,竟縱身一跳,躍到我肩上。

我與這些靈怪生物,最熟悉者莫過於蛇蟲蛛蟻,莫說與之親近,就連走近了一步,也是膽戰心驚,大氣也不敢喘。見一頭熱烘烘的小獸趴在我身上,肚子一鼓一吸地顫動,頓時嚇得呆在原地,不敢稍動。

那靈獾在我肩上擰了個圈,搔了搔肚皮,鼻子抽動幾下,便沿著我手臂一路小跑,來到我手掌上,湊向我指間,伸鼻嗅個不住。我怕它咬我手指,趁它不備,偷偷將指頭蜷起。這靈獾卻甚是機警,見我縮手,立即一屁股跟上,一個身子都懸吊在我手上,在我指頭上舔了好幾下。

我暗度其意,問道:“你是餓了,要吃東西?”

那靈獾並不通人語,隻是撅著一隻肥臀,拱頭嗒嘴。我一手僵硬懸空,一手偷偷從桌上揀了塊糕點,小心翼翼送到它嘴邊。那靈獾忽而將身豎起,伸手奪過點心,便一把填入嘴裏。三兩口下肚,便在我手上連連繞圈,將一個毛茸茸大尾巴在我掌心不斷掃動。我又試著喂了一二塊,皆都抓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