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可曾見過我師弟麽?(1 / 2)

綿綿 不夜情 4280 字 2個月前

我垂頭想了片刻,方道:“仙子的意思,是我故意施術隱藏了一些……稀奇古怪之事,不讓仙子瞧見?原來仙子神通廣大,能將人心中所思所懼化為虛景,展現人前。方才我與……歷經那般驚心動魄,看來都是仙子的手筆了。”

異夢天女得意道:“不錯,正是姑奶奶的獨……”忽然頓了一頓,才道:“獨門秘術!人心各異,在幻境中虛虛實實掙紮一番,豈不是大大的有趣?你那師弟也是白板一張,呸!簡直味同嚼蠟。隻有那巨口怪物,還有點兒意思。那醜貨倒有幾分眼熟,在哪裏見過呢……”

那隻眼睛深深向下瞥去,顯然在努力思考。忽然骨碌一聲,眼珠歸回原位,怒視著我:“好小子,差點被你岔開話題!快將你秘法解開,若等姑奶奶親自動手,管叫你生不如死。”

我無奈一笑,道:“不知仙子為何如此肯定?”

異夢天女嗤了一聲,顯然對我的反問十分不屑:“不知夢裏的孕夢果,是姑奶奶我精心培育的聖物。我辛辛苦苦把人引進來,不拋個引子,又哪有人老老實實,把異夢雙手捧來給我?從前我法力低微之時,尚不能驅逐日曜,不論如何布置,總有許多漏網之魚。自從神功大成,便再無人能逃過被我吃……被我窺見之命運。不管他修煉到第幾層,也不能十年、一百年不吃東西。我又不能真把他們餓死,才養了這些果子,一顆便可抵一年飽腹之用。”

說到這裏,她滿足地嘆了口氣,顯然對自己創世才能十分滿意:“吃了我的果子,就隻能乖乖將異夢獻上啦!這果子培育不易,吃幾口便能造夢。有些餓鬼連核也吃了,啐!十分該死。姑奶奶故意把味道弄得如此血腥,便是為了省幾枚籽留種。有些人倒好,滿滿采了一籃子,連皮帶肉,吃得乾乾淨淨!”

我略帶歉意道:“實在不好意思,我太餓了。”

異夢天女立刻盯住我的臉,眼裏閃動著興致勃勃的神采:“是呀是呀,為什麽會這樣呢?我在這裏一千……不,九百……這麽多年,從沒見過誰像你一樣,餓死鬼投胎一般,儘往嘴裏填。”

她的眼睛很難說漂亮,但說到最後,竟然發出光來:“快說,你到底有什麽異於常人之處?”

我一時竟有些愧疚,竟希望自己真有些獨得之秘,不致令她希望落空。

但我還是隻能說:“……我什麽術法也沒學過。大概因為我是凡人,才餓得這般厲害罷。”

石壁上的如果是張人臉,倒不難猜出是何種表情。這單獨的一隻眼,再震驚不信,也隻是霍然睜大而已:“……什麽?不可能!我門口有南柯夢守,凡人根本進不來!”

我憶及那巨大樹洞,歉疚道:“仙子說的是那群螞蟻麽?說來慚愧,我先前被人施了術法,變成一隻蛤蟆。經過之時,不覺卷了一隻吃了,醒來便在仙子秘境中了。”

見她猶自不敢相信,隻得道:“……一切儘在仙子掌握之中,仙子回頭一看便知。”

隻聽“嗖”地一聲,那眼睛已從石壁上消失,好幾根睫毛都脫落下來,顯然已經心急如焚,顧不得了。

我見她風風火火,如同秋收堂那些討糖吃的小童一般,有糖驅使時,兩隻小腳板奔得飛快,叫也叫不回了。再一想,又有些好笑:這位天女對人腦海中的念頭了如指掌,要是知道我拿她和一群拖著鼻涕、赤腳邋遢的凡人小孩相比,又不知要如何動怒了。

少頃,那眼睛咕嘟一聲回到石壁上,眼神極為凶煞,如同要吃人一般:“……你真的沒有術法?”

我認命道:“真的沒有。”

異夢天女頓時勃然大怒,眼裂幾乎都被她睜開:“你腦子裏裝的是豬屎嗎,啊?被人變成癩蛤蟆你不奇怪,你那寶貝師弟屁股沾了點兒水,你倒是記了個準!也是,你這麽一個醜八怪模樣,連癩蛤蟆也是抬舉了你!你等著,姑奶奶現在就把你變成一口濃痰,叫你從一百八十個煙鬼老頭的喉嚨裏咳出來,才算消了今天這口氣!”

我記得葉疏沾水的不是屁股,但也並未糾正她,隻道:“是。”

異夢天女一怔,竟然還結巴了一下:“我要把你變成濃痰,你、你不害怕?”

我不禁失笑。這一世我生得醜陋平凡,孤獨終老,無人相愛。老天讓我降臨到這世上,可曾問過我一句害怕不害怕?

遂客客氣氣道:“仙子說要變濃痰,那就變濃痰罷。”

異夢天女眼色一變,眼瞳又立刻豎了起來:“你以為你順著姑奶奶說,姑奶奶就會饒了你?呸,你想得美!我偏不順你的意。我要你在這長生天裏關上一千年,一萬年,變成一個風乾的老僵屍,再放到你那師弟麵前,看他還認不認得你!”

我頷首道:“那可多謝你了。能再見他一麵,總是好的。”

異夢天女眼瞳越吊越高,眼底卻有些閃閃爍爍,旋即嗤笑一聲,道:“你以為有那麽好的事兒?你這老不死的醜鬼,糟蹋了我珍貴的果子,死一萬次也不過分!等姑奶奶吃飽了肚子,再好好想想怎麽炮製你。”

她扔下這句話,異常凶狠地剜了我一眼,冷哼一聲去了。再來時,不是出言恫嚇,要將我變成癬鱗膿皰、牛頭狗麵的怪物;便是威脅連坐,要我父母在地下夜夜魂靈不安,我親友兄妹個個死於非命。我聽到後來,反而道:“仙子如能尋到我母親,能否替我問一聲她的姓名?日後在心中祭奠之時,也好有個記認依靠。”

異夢天女正自絮絮唾罵,聞言幾乎跳起來啐了一口,連道:“晦氣,晦氣!原來也是個沒娘養的東西。我看你長得這副尊容,還問什麽狗屁姓名,隻怕你娘就是被你醜死的。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願再見到你!”

我與她交談不下七八次,隻覺她小孩心性極重,尤好虛張聲勢。但今日這句話中的惡毒之意,那是前所未有過的。一時起了試探之心,故意問道:“隨口一提而已,又何苦大發脾氣,莫非……仙子其實找不到我娘?”

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那眼睛啪地一聲睜到極限,血絲幾乎炸到我臉上:“放你媽的狗臭屁!老娘天聖神通,無所不能!我縱橫八荒六合之時,別說你那狗屁倒灶的娘,就連那死牛鼻子呂洞賓,還連個屁都不是呢!”

我“哦”了一聲,道:“仙子當年必定十分風光得意,隻是天地萬物,相生相克。仙子又能造境,又能掌夢,這般通天徹地的能耐,真不知您的克星又是如何厲害了。”

異夢天女早已在暴怒邊緣,聽到這裏,反而冷笑出聲:“我的克星?是啊,從前我倒有一對克星,不是別人,正是我兩個親愛的好哥哥!那個司掌噩夢的,心腸歹毒,貧嘴賤舌,從小到大,從沒給我一個好臉色,見天便是說我長得……!美夢哥哥雖比他好些,但卻對他一往情深,也不見勸他積點口德,呸!簡直屎糊了雙眼。哼,他們看不起我,那又如何?我拆了自己的魂殼,施下萬古禁絕之術,把他們連身體帶神識,融了個精光!一個壓在東海,一個鎮在西洲,我要他們東西永隔,生生世世不能相見!”

我聽她話語中恨意滔天,想來那位噩夢神君說話必定難聽之極。遂問:“不知他說你什麽?”

那隻眼倏然瞪緊,厲聲道:“你問這個作甚?”

我見她反應劇烈,更證實了幾分心中所想,當下道:“也沒什麽。不過嘴長在別人身上,假如顛倒黑白,把好的說成壞的,自然十分可恨。要是隻是不會花言巧語,恰好說了幾句實話,隻是不太悅耳動聽,那就不能說人家的不是了。比方說,你長得樣子一般,別人非說你醜,倒不妨大耳巴子抽他。但你若是本來就奇醜無比,那……”

那眼中的瞳仁早就上下晃動不已,聽到最後一句,幾乎從石壁裏凸了出來:“放屁!放屁!姑奶奶美若天仙,連……”

一句吹噓尚未出口,那石壁忽然一陣動搖,石塊撲簌簌落了一地。那眼睛茫然轉了幾圈,後麵突然顯出一個人形來,“噯喲”一聲,向前便倒。

我忙支撐著起身,扶著牆壁緩行過去,將她扶了起來。

那是個身形極其矮小的女童,頭大身小,四肢卻又短又粗,比例極不協調。一頭黃發稀稀疏疏,好多處露出頭皮,卻紮著兩個鮮紅的蝴蝶結。待她抬起臉來,隻見上半張臉皺紋布結,好似一位鄉村老媼。下半張臉卻還是孩童模樣,長著一張豁口裂嘴,牙齒也是參差不齊。

我見她膝蓋磕青了老大一塊,問道:“可痛得厲害麽?”

那女童卻似見了鬼一樣望著我,嘴皮上下抖索,許久才顫聲道:“你……你為什麽不笑我?”

我詫異道:“我為什麽要笑你?”

那女童獨眼瞪了我半天,才反手將那石壁上的眼珠扯下來,往另一隻眼窩裏一塞,尖聲道:“你少他媽假惺惺了,要笑就笑吧。”

我哂了一聲,道:“我笑你什麽?笑你長得醜?說到醜,我倒也不輸給你。再說了,長相是爹媽給的,要是自己有選,誰不願意天生漂亮?”

異夢天女一雙眼睛對準了我,眼珠卻一個往斜上方,一個在眼眶裏亂轉。聞言似想起了什麽,冷冷哼了一聲:“那美夢倒長了一副好皮囊,一雙眼睛光閃閃的,又有什麽屁用?有眼無珠,活該陪人受苦!”

我聽她話中之意,這位美夢神君也沒作什麽惡,竟然神形俱滅,鎮於東海。於是少不得多嘴道:“依我看,仙子……”

她聽到我這個稱謂,全身忽然一顫,頭也低了下去。

我繼道:“……不妨將這法陣收了,讓他二人團聚的好。好好一對有情人,隻因些許口舌造業,便不得善終,實在可憐。”

異夢天女立刻兩眼豎起,叫道:“什麽可憐?誰可憐了?他平日說我,我都忍了!可他說我一出生就害死了媽媽,我如何能夠忍得?……我雖是個天生畸形兒,卻和他們一樣,都是媽媽的小孩子!他憑什麽……又不是我想……”

我見她兩隻怪眼中淚水淌出,便不自覺伸出手替她擦拭。

異夢天女顯然不習慣有人碰觸,剛替她刮去一邊眼淚,猛然便將我手腕打開。

突然之間,她動作停了下來,回身一把扣緊我的手,眼中淚水未乾,已全是訝異之色:“……誰在你身上下了禁製”

我聽她說得鄭重,還道是靈台碎裂之故,遂道:“我從前是個道體,還有些微弱靈息。後來毀了,這才成了凡人。”

異夢天女五指在我手上越扣越緊,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你外麵這具軀殼原本就是凡體,哪來的靈台、靈息?”

我乍聞奇事,不由一陣茫然:“敢問仙子,‘外麵這具軀殼’……卻是何意?”

異夢天女卻不再應我,隻顧摸索身上口袋,不知取了甚麽法寶出來,往我掌心狠狠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