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是羅剎海(1 / 2)

綿綿 不夜情 2506 字 2個月前

我羞臊之下,脫口道:“抱歉,我不知道有……”話一出口,才發覺已能口吐人言。再往身上一看,隻覺腦中一黑:我已變回人形不假,身上卻是一絲不掛,衰老身軀、垂朽皮肉,一覽無餘。

葉疏淡淡掃過來一眼,目光便轉開了。

我閉上眼睛,緊緊捂住羞處,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還不如當隻癩蛤蟆算了。

一陣輕如雲朵的腳步向我走來,又停在我身前。隻聽窸窣聲起,我身上已輕輕覆上一件衣物。睜眼看時,竟是葉疏的白色外袍。

我做夢也想不到有此奇遇,忙緊緊裹在身上,不住向他道謝。這袍子輕柔致密,衣襟上似乎還餘留著一陣似有若無的梅花清香。

我偷偷深嗅一口,立刻推翻了之前的念頭:……還是當人好。

葉疏身形頎長,我卻是矮而衰邁,穿了他的好衣服,在腰上盤了三匝才勉強合身。自己也曉得醜,不敢到他麵前去現眼。打量四周,見天空低迷陰沉,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壓抑之感。那光線也呈現一種蠕動的血鏽色,好似屠宰場中懸掛了幾天的內臟一般,照得那本就難看之極的山水更加怪異。

我強忍不適,繞過咕嚕冒泡的溪水,見最大的那塊山壁上拱起一塊嬰胎般的石頭,上麵寫著三個淋漓血字:不知夢。

我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心想這靈界碎片倒有點自知之明。誰要是在這鬼地方做夢,必然連自己也會嚇醒的。

拖拖遝遝查探一圈,縱然再沒膽子,也隻得硬著頭皮,走向葉疏所在之處。我心中度量距離,離他四五尺遠,便立刻停住腳步,小心開口,問他接下來有何打算。

葉疏雖是人人稱羨的天才,平日隻在雲何洞天舞劍修心,人情事務一竅不通。青霄真人對他又極為保護,幾乎連山門也沒讓他出過。聽我這麽問,竟難得遲疑了一下。

我屏氣等待半天,見他沒有下文,這才鬥膽道:“方才我勘探四周,發覺這靈界之中似有這般奧妙……”便指天光日影,揣測了一番我二人所在方位。又沿著山脈走勢,水流方向,猜度他人可能聚向何處。那都是我這些年在秋收堂修山築屋,排水造園,積攢的一些無用的識用。我本就口拙,在熟人麵前話也不多,更何況是在他麵前。幾句話說得磕磕巴巴,說到後來,連地上的石頭、泥沙也搬來用了。

好容易講完,我已是一腦門汗,欲舉袖去擦,又忙改為手抹。口中道:“……這隻是我在外頭胡亂摸索出的淺薄之見,還不知此間境況如何。據說這靈界異物妖獸極多,葉……千霜君你隻身一人,恐有不測。如能與其他同門會合,那便……”

先前我在地上擺弄之際,葉疏已移身過來,仔細聆聽。他原本就膚白勝雪,低下頭來,一段漆黑如墨的長發從臉側垂下,那豔光直照進我眼中。我傻子般張了張嘴,腦中一片空白,下一句話竟就此卡住了。

葉疏抬眼向我望來,問道:“那便如何?”

我哪裏還記得原來要說什麽,結巴道:“那……那就……”

忽然一陣碌碌聲從我腹中發出,在這空曠之中,極為響亮。

我一瞬間麵皮漲得通紅,忙將肚腹按緊。誰知肚子不爭氣,竟叫得愈發大聲了。

修士築基期便可開始辟穀,十天半月不進食也是尋常。再往上,漸漸便可納天地精華為己用,一年半載中,連水也不必沾唇。葉疏對這三餐一宿顯然十分陌生,抬眸看了我一眼,才問道:“你餓了?”

我本還想硬撐,奈何那饑餓感陣陣湧上來,連腸胃仿佛都擰動不已,隻得羞愧道:“是。”

一張嘴說話,口水竟不由冒到了喉嚨口,趕緊咕咚一聲咽下。

葉疏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簡陋地圖,指其中一處出路,道:“往東南?”

我慌忙點點頭。葉疏便率先動身,我也亦步亦趨地跟上。

這靈界長得雖窮凶極惡,倒也不是一成不變。忍饑挨餓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遍體腫囊的禿山已經不見,放眼所見,都是些畸形林木、異形藤株。走到一片慘綠的葉蔓下,葉疏示意我停在原地,雪白的身影隱入葉影,很快不見。少頃,我眼前一花,他已落回我所在之處,同悲劍入鞘,左手向我伸來,掌中放著四五個暗紅色的果子。

他這柄劍晶瑩細長,冰霜顏色,除三十多年前歸夢峰遙遙一見,隻在千竹湖旁見他使過一次。我一時簡直受寵若驚,忙恭恭敬敬將那果子接過,背身放進嘴裏。隻咬了一口,便覺腥氣刺鼻;再咀嚼幾下,口感好似發了絮的生肉,其中還有粒粒渣滓,粗糲硌牙。我雖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仍覺難以下咽。想到這是葉疏親手為我采摘的,硬是一咬牙吞了下去,喉道裏頓時彌漫開一股臭鹹魚般的血味。

我竭力吃了兩三個,剩下的無論如何吃不下了。再上路時,目望葉疏高挑背影,不由對自己十分唾棄:從前夜深人靜時,常對著葉白駒繪的那張紅箋癡想,隻要有幸碰一碰這隻手,砒霜毒藥我也情願一口吞了。如今不過是幾個果子,我卻矯情扭擺,實在太做作了。

誰知這做作還沒到頭,行路不過片刻,我腹中竟又饑餓起來。一開始我還硬挺著不理會,不過三五十步,胃腸已餓得打鳴,隻得趁葉疏不注意,將剩下那兩個果子也吃了。我食量一向不大,上了年紀後,注重養生,更是過午不食。不知為何,一到此間,胃簡直變成了無底洞,兩個果子投進去,轉眼就被吞噬一空。再走一陣,又已餓得不可忍受,酸水一股股直冒出來,饑火燒心,一步也走不動了。

葉疏察覺異狀,掉頭望著我,似是不解。

我餓得臟腑都絞痛起來,對他五官扭曲地一笑,十分難以啟齒:“我……好像又餓了。”

葉疏並不露驚訝之色,手按上同悲劍,臨走隻對我說了一句:“嗯。”

我孤身一人站在原地,惴惴不安,苦思他這個單音有何深意。日影漸長,我腹中饑餓難耐,以至於他身影出現之時,我眼前竟有些眩暈。

葉疏將手中一包物事遞給我。我打開看時,見是十來枚與之前一模一樣的果子,被幾片觸手般的藤葉卷須胡亂裹起。

我已餓得隻剩一口氣,實在也顧不得什麽體麵禮節,好似餓鬼投胎一般,雙手將那果子隻是往嘴裏撈去。狼吞虎咽了七八個,才覺得腹中空虛稍解。待要向他道謝,偏偏一個嗝打了出來,頓時腥氣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