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變成這樣,倒是合適多了(1 / 2)

綿綿 不夜情 2743 字 2個月前

第二年冬天,我一個老兄弟回家給孫子張羅娶媳婦,喝多了幾杯,便一醉不醒。再四年,謝俊也過世了,享年七十有四,算是喜喪。我依照他的心意,也物色了幾個接任人選。其中一個叫王粟的秉性最佳,隻處事差了些火候。我本打算花三五年歷練他,可惜天不遂人願,人還沒打磨圓潤,忽一日靈波動地而來,原來槐安國黃粱城一處靈界碎片提前開啟,整個修真界為之震動。據先輩留下的手書記載,這碎片中靈息完沛,異果妖獸取之不竭,竟是一段千載難逢的造化奇功。四方道宗皆已收到訊息,一時門派精英弟子儘出,要去碎片中尋得大圓滿大提升。青霄門自然不落人後,自大師兄蕭越之下,從七峰十六堂擇選了許多精銳,即日向那碎片進發。

他們喜從天降,我卻是悲從中來。聽說那碎片中自成一個小世界,人在其中百年,有時竟不覺時間流逝。我如今已到知天命之年,也不知還有幾年好活。我心中執念未滅,萬一此去天人兩別,豈不是抱憾終身?於是也不顧他人如何訝異,匆匆安排了堂中事務,便鎖了房門,帶足盤纏,下山尋車去了。想到他們有淩虛境長老襄助,禦風的禦風,飛劍的飛劍,我竭力追趕,也未必趕得及,心中焦灼不已。

正在那裏彷徨無計,隻見幾匹駿馬拉著一部車子,烈烈地停在我身前。駕車的卻是謝俊最小的孫兒,才三十多歲,見了我便笑道:“我爺爺從前交代過我,讓我早早備下幾匹快馬,說千霜君不遠遊便罷,他若有一天走了,你總要追過去的。”

我怔立原地,感動且傷懷,幾乎又落下淚來。

緊趕慢趕,一路顛簸,終於在碎片開啟之前趕到了黃粱城。城中往來濟濟,皆是各門派雲冠道袍,繽紛熱鬨之極。車上除我與謝俊孫兒之外,還有二人輪流駕車。我們四人進得城來,探得青霄門所在,便趁夜潛入客棧。何曾想這槐安國並無一個鎮得住場的宗門,此次靈界碎片大開,城中良莠混雜,已發生多起殺人奪寶之血案。我們才從後門破洞鑽入,冷颼颼地一抬頭,隻見院中白袍林立,蕭越居於眾人之首,葉疏冷冷立於他身後,再往後隻見一頂淡金冠冕,在冬陽下發出暖意光輝,竟是多年不見的江風吟。聽見響動,諸多目光移來,率先落在我身上。

隻聽一個端肅有禮的聲音問道:“不知這幾位師伯隸屬哪個門派,為何深夜來見?”

我認得這是青城山大弟子李楊青,多年不見,還是這般古板認真。

蕭越向我望來,眉心微蹙,似是難以辨認。這也怪不得他,此刻天寒地凍,我穿著一件黝黑臃腫的老棉襖,因膝蓋受不得寒,護膝綁腿纏了厚厚一層,頭上還戴著一頂陳年的狗皮帽子,用得久了,內裏的棉絮都露了出來。相較之下,他們這群名門世家的子弟,個個衣履風流,骨清神秀,望之不由令人自慚形穢。

我咳了一聲,順了順痰氣,才道:“我們……”

李楊青忽然“咦”了一聲,走上幾步,望著我手中當拐杖的一霎雨:“你是……千竹湖那位江道友?你如何變得這般模樣?”

我抓了抓麵皮,乾笑道:“是,你……記性真好。”見江風吟似也注意到這邊,剩下的卻不敢說了。

李楊青不與人打馬虎眼,追問道:“道友怎地這樣老了?”

我打個哈哈,企圖岔過:“這個,生老病死,都是尋常。我疏於鍛煉,又貪戀……那個紅塵,一時不覺就老了。”說著忙使個眼色,向蕭越求救。

蕭越果然走過來,擋在我與眾人之間:“管事,你遠來辛苦,先在西院歇下罷。”

我忙以破帽遮住臉,帶著那三人往西院走去。臨了見李楊青還不解地立在原地,轉而回頭,向他深深施了一禮:“李道友,當年蒙您親手贈劍,我感激到如今。日後如有機會,定當報還。”

李楊青還要開口,我已將頭一縮,躲進屋舍中去了。

當夜風雪凶猛,我便在屋中炭爐旁坐了,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先是卷成一卷,拿綢袋裝了。想想還是不妥,又起身找筆墨,想留下幾個字。

送我來的三個,除謝俊孫兒年輕些,其他兩個都是四十多歲的粗豪漢子,平日與那幾個老不羞一起,空口調笑我慣了的。車上已被他們嘲了一路,見我心神不寧,更是笑發了性。一個便奪了我冊子,舉起笑道:“隨伯到底是文化人,老了老了還寫起書來了。不知都是些什麽醒世名言,神神秘秘的,卻不給老弟們沾沾文氣。”

另一個便笑道:“甚麽名言?咱們隨伯一把年紀了,千裏追妻,還不得拿些真金白銀出來?我看這書裏沒一句正經,儘寫了些風言風語倒是真。”

謝俊那孫兒年紀小些,對我也尊重些,當下隻道:“別鬨人家隨伯了,他老人家費了二三十年工夫,才寫了這一本辨識九苗古語的冊子。你二位大爺手腳曲折打彎的,萬一投入火中燒了,隨伯豈不是要跟你們拚命。”

那舉冊子的越發笑得不行,道:“是嗎?那是什麽古語,我老徐也來觀望觀望。”遂揭開第一頁,裝模作樣念道:“葉疏吾妻儷鑒:比來已隔年許,思卿之意未敢忘……”

我氣笑出聲,連聲道:“放屁,放屁!”

結果愈發趁了他的意,三人學著我平日寫的那些家書口吻,鬨得不成模樣:“……離別情懷,今猶耿耿;海天在望,不儘依依!”

我氣恨不過,拿起一霎雨,各自當頭打了幾下。

待幾人笑累了,我才收撿了冊子,珍重放入綢袋中,出門去倒洗腳水。剛走到天井外,忽聽一聲細細冷笑,如蛇信般鑽入我耳中來:“——你叫誰吾妻啊?”

我一瞬間滿身冰冷,僵硬回過頭來。上天實在不肯憐憫我,這等要緊之時,閒話卻被這個魔頭聽了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牙齒幾乎彈到舌根:“葉……白駒兄,我不是……他們說笑話的。”

葉白駒身形也已高挑起來,不再是懵懂孩童模樣。隻是那嘴唇往下一撇,神氣卻比昔日更加刻薄:“笑話?我看你才是個笑話。當年你言語輕薄我主人,被你那姓江的老相好一頓規訓,連道體也破了。這才多少年,你就好了傷疤忘了痛,又在這裏賊心不死起來。”

他右手二指微微一撚,一團顏色汙濁的法術光芒便綻開在指尖:“看來那麵鏡子沒教你認清自己,也罷,白駒爺爺少不得再次耗費神力,替你再塑真身。”

我還要辯解,隻見他手指向我輕輕一點,我隻覺眼前一黑,四周景物瞬間變得極為巨大。要張口時,隻吐出一段分叉卷舌來;再看自己,四肢趴地,肚皮鼓起,竟已變成了一隻癩蛤蟆!

葉白駒雙手抱胸,欣賞了一陣我呱呱亂叫的醜態,涼涼一笑,道:“變成這樣,倒是合適多了。”長袖一甩,轉身便已不見。

我無法可想,隻得忍了嚴寒,一步步跳回房門。才到門口,便聽見裏頭諧笑之聲:“隨伯這老不正經的,定是趁著倒洗腳水,偷偷往他老婆房裏去了。我們且不要聲張,等他回來,再敲他一頓好竹杠。”

另一人也接笑道:“正是,快把門閂了,由他百般叫喚去。”

我心知指望不上,鼓著一雙眼睛望了望四周,轉而向大師兄房中跳去。

他房間卻在東院。我千辛萬苦跳上窗台,連肚皮都快僵凍成冰,才從窗縫中擠入半個身子,便聽見一個充滿威勢的中年男子聲音在房中響起:“……我看你是日子過得太舒坦,忘了祖先當年如何從血裏火裏打下的江山!你自己犯蠢也就罷了,卻置蕭家萬年基業於何地?阿越,我對你太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