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哥哥,我已經死了(1 / 2)

綿綿 不夜情 2985 字 2個月前

夏日漸漸,雨亂紅蕖。鎮上妖邪已除儘,鎮長挑了個良辰吉日,設下筵席,答謝葉疏。我全無幫襯,竟也在受邀之列。想著無功不受祿,還找大小姐賒了一大筆帳,買了許多瓜子糖餅。到了一看,筵席設在一個樂坊大院,本地人來了一多半,孩童跑得滿地都是,這才安下心來,找了個角落混吃。

席間十分喧鬨,全無半點規矩。鎮長向葉疏祝酒時千恩萬謝,口稱仙君,恭恭敬敬,誰知卻被頑童一把跳上背來,場麵大亂。又有妙齡少女纖腰束素,跳垂手舞,引得觀者拍手叫好。

我躲得偏僻,倒不難知曉葉疏如今處境。大抵凡人俗世沉浮,怎不愛慕他一身霞姿月韻。我瓜子還沒分完,已聽到幾番少女私語,要借酒行凶,將自己玲瓏嬌軀,持薦仙君。

我心中暗笑,想我修真界美女如雲,多少溫柔醫修、美貌魔女,欲向他自薦枕席,皆是铩羽而歸。要是白駒兒在這裏,荷塘邊隻怕又要多出幾隻蛤蟆了。

又有小童輕拽我衣角,我將最後一顆糖放入他掌中,道:“沒了,去玩罷。”

那手卻不放開。我怕他不信,抖落紙包,將那壓底的糖霜都灑下來:“你看,真的沒了。”

話一出口,忽覺有些不對。

舞樂聲中,我聽見葉疏聲音響起:“……多謝。”

他在我近旁坐了。我聞到他身上淡淡蓮花氣味,不知如何大了膽子,竟道出一句:“仙君客氣。”

他未作反應,大概日子正好,不願與我生氣。

可惜這偏僻一角,也抵不住如火芳心。才對坐片刻,便有人捧著水盆匆匆經過,腳下卻沒來由地一偏,將他一身澆得透濕,連我也遭了池魚之殃。

一道嬌嫩喉音顯得十分慌亂:“仙君……對不起!我這就幫仙君擦拭……”

我大驚失色,顧不得一身狼狽,一把抓住葉疏手臂:“不了不了,這個……暑熱難捱,多謝姑娘送涼。”

他衣袖濕得緊貼肌膚,倉促間,分明摸到他臂上凹凸不平,竟似劍傷劃痕。

我心中更驚愕,實在想不到普天之下,還有誰能這樣傷他。

一時不及想,便開口問了出來:“這是……?”

一陣踉蹌腳步經過,又陡然頓足。隻聽江風吟一聲諷笑,嘲道:“姓葉的,我真是萬分的瞧你不起。”

他身形似有些搖晃,口齒也不甚流利,然而說起話來,卻是毫不留情麵:“……他才死了多久,你就耐不住寂寞,找個小情兒天天當著人膩歪,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們做的醜事。”

複向我一指,冷笑道:“就連這假冒皮相,也不及他萬一。你既守不住道心,便配不上那一紙婚約。我奉勸你早日當著呂祖分斷乾淨,也免他輪回之路無人相伴,孤苦伶仃。”

江雨晴連連跌足,急忙要將他攙扶走。我撲麵聞到他身上一陣酒氣,也極詫異,想人間的酒對修士不過甜水而已,千杯也不在話下,如何像是醉了。

葉疏默了一瞬,竟也開口:“我道心動搖不假,閣下一意孤行,又是為何。”

我張口結舌望他,幾乎以為他也喝多了。

江風吟冷傲一笑,一字字道:“我不像你們,隻會夜夜痛不欲生。我弄丟他,便親手把他帶回來。”

我目送他二人離開,隻覺頭疼欲裂。

卻聽葉疏在身邊緩緩道:“是我自己割的。”

我連自己盲眼都忘記,倏然將臉對準了他。

葉疏道:“我葉家有一獨門術法,名喚’燕然春風’,本是一位元祖女修所創。她道侶飛升,心中思念不已,便作此術,取憶君迢迢隔青天之意。後輩卻不解相思,生生化作一門攝魂法,隻用來觀人記憶,窺人隱秘。”

他口吻極平靜,無一絲波瀾:“你當日在雲何洞天所見的,便是我道侶腦中記憶。”

我隻盼月色昏暗,掩飾住我臉色:“那你……他與蕭……”

葉疏道:“是。他與蕭越七次交歡,皆留存在我識海裏。我這三百年修為無寸進,想他時便常常翻閱記憶。我天性寡淡無趣,反複搜尋,也不見他有幾次真正開懷。有時無法,連他和蕭越……也拿來看。”

濃霧暗影中,仍覺他目光如星子,向我望來:“他惱我看他記憶,不許我再與他相見。我本想毀了這術法,如有來日,也多少讓他少恨我一點。可惜這術法根植血脈之中,無法根除。縱然割斷,一年半載又生出來。無他法,隻好多割幾次了。”

我極力控製神情,怕自己一口氣鬆了,便流下淚來。

葉疏向來寡言少語,說了這些,似也有些不習慣,起身道:“明日我陪你去知夢島。”

我啞啞道:“你不怕做噩夢麽。”

他並不回頭,隻極輕嘆了口氣,那嘆息也不分明,轉眼便被夏風吹沒。

翌日乘舟入湖,正值夏日午後,鳥雀呼晴,水波繚麗。風荷萬頃中,隻聞舟楫破水,萍花輕蕩。依稀聽見江渚清歌,與女孩兒采蓮嬉戲聲。

江雨晴看得有趣,也學人家摘了一支大荷葉,遮住了頭。她本不情願與江風吟同去秘境,小舟搖搖蕩蕩,竟第一個將她催入夢鄉。

葉疏靜立船頭,衣袂飄搖,好似冰雪照影,水殿風來。

小光斑偷偷探出頭來,附耳道:“你這個師弟,看起來很不快樂。我瞧得心疼,想送他一場好夢。”

我反問道:“你敢麽?”

小光斑縮了縮頭頸,不敢再動了。

我道:“你若太閒,不如幫我看看那位姑娘的夢。”又壓下聲音,道:“如見到她心上人,便立刻來告訴我。”

小光斑領命而去,片刻即回,連聲道:“太亂了,太亂了。我從未見過一個人的夢中,有這樣多的閒雜物事。什麽釵環首飾,豔史奇談,竟無一件正經事。山珍野味,甜點小食,更是數不勝數。我出來得急,踩到一隻油餅,還差點滑了一跤。”

我有些失望,又問:“你可見她身在何處?”

小光斑道:“看見了,是在一處蒼青山頭,廣場上裏裏外外圍了許多人,青磚上落葉火一般紅。中心高台上,二人正在比劍。其中一人占了上風,瞧來十分得意。”

我忙追問道:“那人穿什麽衣服?”

小光斑卻記不起了,苦思冥想許久,才道:“黑色罷?”

我並不意外,長長吐出一口氣,隻覺肩上負重又沉了些。輾轉良久,才沉沉入夢。

醒來已在秘境之中。知夢島景致絕佳,我自然也無心久留。於細雨流光中前行良久,忽而周身一空,聽見潮汐漲落,驚濤拍岸。

我拄劍點地,尋到一處礁岸,長吸一口氣,便一步踏了進去。

葉疏在我身後驀然開口,聲音全不似平日從容,細聽竟有微微顫抖:“你今日蹈海,是為誰?”

我雙目緊閉,眼前卻勾勒出一張惑人的桃花臉,眼眸含情上挑,任誰見了,都要讚一句狐媚尤物。

那雙眼卻落下了太多淚水,含恨發狠地盯著我,咬牙道:“我一生不幸,全由這副身體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