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你麽?(2 / 2)

綿綿 不夜情 3277 字 2個月前

他從懷中取出一樣物事,留戀般握了一握,向空中拋來。

蕭越如溺死前抓救命草一般,貪婪地將那物事捧在手中,似要戰戰兢兢打開。

不知那是何要緊之物,他周身氣息不受控製地渙開,先前身上的淡淡血氣也漸漸轉濃。

血網緩緩從我身上萎落。我在他身下不經意般動了一動,抬起惟一能活動的右手,倏然向他心口拍去!

轉瞬間,“無垢”發出淩厲符光,千萬道曲折禁紋,一並交映在蕭越身上。

——但這一下卻打空了。

蕭越做夢般看了看那浮在空中的彎曲字符,又看了看自己胸口,突然縱聲大笑起來。

他指著葉疏,又指了指我:“你以為……你以為我中了孟還天的魔種,才變得這般模樣,是不是?哈哈哈哈,葉疏啊葉疏,你自己不是個活人,便以為我也與你相同……”

他忽而振臂,四周頓時昏天黑地,風起雲湧:“我當年親眼看見隨雲破體而亡,道心瞬息破碎,一念成魔。我三百年尋天覓地,在蒼炎教汲汲營營,隻為複活隨雲一人。你竟以為……我如你一般冷血無情!你還叫這婊子過來,妄圖鎮魔……”

他狂怒之下,魔壓重於千鈞,我如何能夠抵擋,真元快速燃儘,連體內金丹也破開道道裂痕。

隻聽他囂叫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鎮我心魔!”

雷鳴電閃,風冷如刀。

葉疏厲聲道:“住手!”

一聲劍光交鳴,我一頭栽在地下,全身力氣儘數抽儘,喀嚓一聲,金丹化作齏粉。

我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年悠悠蕩蕩的日子裏,肉體解離,魂夢無依。

我化作千萬天風,散落三千世界。惟有經過一處青岩小院時,疏影掩映中一角雪白道袍,令我時常駐足。

我鼓足了力氣,想要把他袖子吹蕩,讓他練劍太久的手,感到一絲清涼。

耳中率先傳來的是門外葉白駒的咕噥聲:“……他躺在這裏倒輕鬆,可苦了別人。我看一年半載,隻怕也……”

我呻吟一聲,想從玉床上起身。

葉白駒聽見響動,見鬼般一聲大叫,手中不知什麽也驚掉地上。我欲向他討杯水喝,他已飛一般地逃竄出去了。

少頃,我蘇醒之事已傳遍七峰十六堂。謝明台、白無霜皆到我床前,說了許多讚賞之語,說我忍辱負重,勇氣可嘉,雖未勸返蕭越,卻也令魔教大亂。其他人也嘉獎了我許多靈物,連我那便宜師父蔣陵光,也贈來一大包一品靈藥。

我本不習慣人多,師輩來來去去,頭腦便昏昏然起來,於滿室清冷中,竟似嗅到了一縷極淡的玫瑰香氣。

我起先還當了真,回頭一想,葉師弟最不喜俗花豔粉,連我從前偷偷送他的梅花,都要掐著時日,生怕開重了幾分。我眼已瞎了,嗅覺卻也未長進一分,反作這些糊塗亂想。

人散後,葉疏才進來。我原以為他有些話要問,他卻也不問。隻道:“我已替你接續靈脈,氣息吐納應是無礙。隻是……”

我自然知道他欲言又止的是什麽。我金丹已碎,從此便是個廢人,連凝氣也難,半隻腳已踏入凡間,生老病死,都在彈指之間。

我止道:“宗主,人各有命,我不怨懟。”

葉疏望著我,片刻道:“你如有所需,我……門派上下,無有不應。”

我淡然一笑,道:“既這麽說,我倒真有一事相求。”

我抬起臉,對準他所在之處,懇請道:“聽聞西洲中有一秘境,喚作知夢島。島上有異海奇石,傳說可重鍛根骨,再塑神魂。……”

葉白駒去而複返,聽我開口,忍不住便出聲打斷:“你這個人好沒眼色!我起先念你可憐,好意替宗主收留你,卻不知你如此不識好歹。自你遭蕭越毒手,我們宗主日夜向你體內輸送靈息,三個月不眠不休,損了自己修為來救你。你倒好,醒來感激也沒一句,卻在這獅子大張口,要他陪你涉險!那島中之海凶險之極,闖入者從來有去無回,你難道不知?”

我如同未聞,隻向葉疏道:“……我無力禦風,想請一名淩虛境前輩送我到秘境門口,任我獨自探索。不知宗主可否答允?”

葉疏久久望我,久到我幾乎要懷疑這要求太過分。最終他隻道了一聲:“好。”

動身時,卻隻有葉疏一個人過來。我還以為是謝明台或白無霜送我,兀自在那裏苦等。

隻聽葉疏開口道:“走罷。”

我意外地回過身去,隻覺他喚起的風拂動在臉頰。

葉疏道:“你準備好了,便跟上。”

我也不知他為何屈尊降貴親自送我,自然不敢不從。這禦風術憑的是修者運轉自然之力,我從前倒可借力,但如今修為全失,身沉體重,隻得大不敬地拉住了他袖子。

踏風起時,我跌跌晃晃,依稀感到雲錦衣袖之下,他手臂內側似有些縱橫凸起,隔著許多層,也不真切。

到了西洲,我們趁夜落地,向人打聽秘境所在。當地人十分熱心,告訴我們那知夢島便在蓮花鎮附近,每年荷葉接天之際,乘上一隻小船,駛入藕花深處,悠然一夢,便可進入。這秘境中有些煙花雨霧,頗可一觀。年年盛夏,都有不少小道侶攜手而來的。

我忙問:“聽說島上有一處靈澤,叫做前塵海……”

鄉民便立刻變了臉色,連連搖手道:“去不得,去不得。那海水妖邪得緊!人一踏進去,話也不會說,眼珠也不會轉,別人叫他也聽不見,定定地站在那裏,再也不會動了。我見過太多啦!同伴從裏麵出來,哭得驚天動地的,說好好一個人,眼看著皮脫肉爛,化作一具白骨……”

我倒不懼這些。秘境開啟是在六月,我把春光誤儘,正好有心補救。一路走走停停,雖目不能見,也有些趣味。葉疏竟也不走,風餐露宿,都陪著我。一連又下了幾天陰雨,山路泥濘,我便折了一根竹枝,當作拐杖,敲敲打打前行。當夜柴火潮濕,葉疏是萬中無一的冰雪靈根,天生與火相克,連施術法,仍點之不著。我隻覺柴煙嗆鼻,身上衣裳又濕透,怕他麵子過不去,便道:“宗主,我不冷。”

葉疏半天不語,又道:“你吃什麽。”

我如今體質已與凡人相近,一日不食便覺腹中饑餓。聞言忙從懷中取出半張冷餅,道:“我吃這個就行。”

那餅在身上擱了一天,已不大新鮮。我實在冷餓,也顧不得滋味,狼吞虎咽便吃了起來。察覺葉疏在對麵一動不動看我,一時不自在起來,竟忘了他仙體大成,問了一句蠢話:“……你吃麽?”

尚未聽見回答,隻聽車輪轆轆,鑾鈴聲聲,山路間傳來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葉宗主?”

葉疏淡道:“江大小姐。”

江雨晴詫笑道:“我與家兄來西洲辦事,想不到在這荒郊野嶺竟遇到熟人。要不是遠遠望見宗主冰雪仙儀,真不敢上前相認。”

江家女子皆是火靈之體,我何時走過這般好運,一下昏了頭腦,連她說的話也沒聽見。忙道:“……勞駕,能幫我點一下火麽?”

江雨晴屈指一點,火焰熊熊燃起。她一向手比嘴快,這才就著火光看向我,不解道:“這位是?”

火光燎熱之際,我顫然一驚,隻覺山下那馬車之中,有一道熱烈之極的目光也同時望向我,幾乎在我臉上燒出兩個窟窿。

我幾乎被他望出一個踉蹌來。他用一雙隱藏起來的眼睛,便逼問到我元魂深處:

——阿雲,是你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