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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讓費奧多爾辨認出那位戈特弗裏德·拉斯姆森的墓碑確實沒有花費很長時間。

他真的如同方才對葉伊赫所言,不需要那位守門人也能辨識出墓碑上已被侵蝕到幾乎無法看清的那些字母,甚至準確的翻譯出來。

葉伊赫已經習慣了費奧多爾在頭腦上麵的頂級優秀。

這家夥在酒店、圖書館與博物館待了那麽些天,竟然直接學通了一門不適用於現代的古丹麥語……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他在讀書時怎麽沒有這樣的好腦子?這樣就不至於讓那些知識像甩出去的冰壺一樣,呲溜就從他大腦皮層表麵擦過去了,一路走得是光滑無比,基本沒怎麽記住。

想想他為了考上大學付出的那些艱辛努力,葉伊赫都忍不住感到一陣心酸。

至於此刻,他是得到了一個記東西很快的好腦子——差不多10%吧——但代價是他的好體力徹底回不來了。

又掘了幾鏟土,葉伊赫不得不停下來歇口氣。

想把這位老兄的身體養起來真難,敗起來倒是一瀉千裏;在他長眠的十個月期間,又馬不停蹄的倒退回乾點活就頭暈力竭的重度貧血兼體弱。

天已經暗下去了,這墓才被刨掉一個敦實的小山包。

當夜空鋪滿頭頂時,這處墓園也理應被微弱的燭火照亮——鐵門的兩側掛有防風煤油燈,為安息於此處的魂靈點亮歸途。

但那位負責來點燈的守門人被他打暈了,沒人來乾這個活的後果就是墓園變得愈發陰森,連不遠處形狀扭曲的枯枝也化作掙紮於大地的猙獰鬼爪。

給葉伊赫一萬種設想,他也絕對猜不到有朝一日的自己會待在另一人的身體裏,還扛著鐵鍬去別人家盜墓。

不對,嚴格來說應該是國家財產。

他這樣算不算在撬天國的牆角……忽然想到這點,葉伊赫險些笑出聲。

“我還是第一次乾這種事,”

葉伊赫對意識宮殿裏的費奧多爾說,“但畢竟我們共享一個身體,你會不會覺得這是在褻瀆神明?萬一死後上帝不讓你進天國了怎麽辦?”

[或許確實如你所言。]

費奧多爾即使坐在沙發裏,姿勢也是端正的。不同於葉伊赫喜歡將整個上半身嵌進柔軟的靠背裏,他會微微挺起脊背,讓自己保持某種體態上的輕盈與張力,像一隻舒展羽翼的鶴。

即使這是完全無法讓身體放鬆下來的姿勢。

葉伊赫不得不承認,哪怕費奧多爾的生活習慣再糟糕,本質上也依舊擁有一種散漫卻深入舉手投足間的貴族式優雅。

[十誡是無論哪支基督教派都會奉行的準則,其中第八誡便強調:不可偷盜。]

費奧多爾在意識內發出的聲音聽上去並不嚴肅,相反,葉伊赫甚至能從中聽出一點愉快的餘韻——來自方才被他抱怨後的尾音,[若是犯下這份罪的我,想必定要與天國無緣了。]

“……少來,你壓根就不擔心,”

葉伊赫一個人在墓園裏吭哧吭哧的鏟土,一邊還在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就算守門人此刻成功掙脫束縛,看見這幕詭異場景的他估計還得再嚇昏一次。

“你剛才還想殺了那個守門人。我就不信聖經裏都不準你偷盜了,難道還會允許你殺人?”

更別提他在俄國那個教堂工作的經歷——懺悔罪孽幾乎要占去大半信徒的來意,其中也包括替成為殺人犯的家人來贖罪的。

費奧多爾的幾聲輕笑又響起在腦海裏,像搖動在這冰冷冬季裏的鈴鐺。

[您知道俄羅斯東正十字的含義嗎?]

他在這句裏忽然又將對葉伊赫的稱呼改了口,語氣卻沒什麽變化,反而顯出獨一份的親近感。

[並非希臘十字或拜占庭十字,自然也並非宗主教十字,而是上下各添有一道短橫杠的東正十字。]

其餘十字具體長什麽樣葉伊赫不清楚,但這個模樣特殊的十字他是見過的。

“認識,但不清楚。”

當時的同僚又不可能給他解釋這個——他們的想法估計是這家夥都能當輔祭了,怎麽可能不懂各類教義呢?雖然事實就是他不懂,硬靠渾水摸魚過了一周。

[在大多數版本中,對東正十字的釋義無外乎代表耶穌的頭與腳,是他的身體被釘在十字架上受苦難的象征。]

[第一根橫杠寫有“罪犯”的的名號:納匝瑞特的耶穌,意為銘牌。]

[第二根橫杠為耶穌被緊釘的雙手,意為刑木。]

[第三根傾斜的橫杠既是耶穌的腳凳,亦為正義之秤:一盜因瀆之“重”而墜獄,一盜因悔之“輕”而升天。]

費奧多爾解釋得很詳細。

在新約聖經的描述中,當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處死時,有兩位罪犯也同樣被釘在十字架的一左一右。

其中一個罪犯譏誚他是基督卻不能救他們,另一個則責備對方說他們受刑乃罪有應得,並表示耶穌並沒有罪過。

最終,褻瀆耶穌的前者下了地獄,而誠心悔過的後者則與耶穌一起升上天國——這就是為何第三根橫杠是傾斜的。

被惡補了宗教知識的葉伊赫:“………原來如此。”

這麽說來,其餘十字架應該有其它不同的含義了……宗教還真是複雜的東西。

[這僅是表麵上的含義,]費奧多爾卻接著說道,[對於東正十字而言,它還有另一種釋意:三道橫杠,意指被救贖的過程。]

[第一根指代十字架本身,為屬靈符號,即描述生命已位於一種世俗以外的存在狀態,歸屬於聖靈。]

[第二根指代罪之行,即人所犯下的罪惡行徑。]

[第三根為複活,表示神已戰勝死亡,將會自死的懲罰中複生。]

說到最後,他的口吻裏甚至帶上些許不可捉摸的笑意,好似在不動聲色的向葉伊赫傳達某種暗示。

“你是想說哪怕作為人的你犯下了罪,死後也能像神一樣複活?還是說升上天國?”

聽完解釋的葉伊赫蹙起眉毛,實在為對方如此虔誠的信仰感到費解——就算他有什麽辦法躲過子彈的狙丨殺吧,畢竟這個世界還有異能這種超自然的設定。

但這段長篇大論在他看來……

“你怎麽不說你此刻的生命也很寶貴,別隨隨便便就用輕慢的態度對待它?”

他就不明白這些宗教為什麽總愛極力鼓吹來世與死後,就跟印度動不動就講此世身為賤民受苦,來世轉成婆羅門享福……要放他們那裏,早就高呼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然後起它個百八十次義的。

誰管來世不來世、天國還是地獄的,這輩子怎麽就不能過好點?

想想費奧多爾的意識宮殿內布置有大量的宗教相關裝飾,意味著他的過往人生中確實有受到極深的宗教影響。

而葉伊赫,是個堅定的無信仰主義者——非要說的話,也是【來都來了】式的信一信。

譬如在爬山的中途看到一座廟,秉承著【來都來了】的想法,進去給裏麵供奉的佛像燒兩炷免費的香,許個也不知道在不在對方管轄範圍內的願望。

比起從信仰中汲取接納苦難的精神力量,他更願意迎難而上,努力靠自己讓生活過得好些。

如今的他在費奧多爾的身體內,便也就試圖讓費奧多爾的生活能過得好些。

像這種通過傷害自己身體來達成目標的方式,他是一萬個不讚同。

[我確實從未有過如您這般的想法,]

意識宮殿內的費奧多爾微笑著,吐出的每個音節輕且低,卻構築出愉悅的意味,[痛苦乃登上天國之階梯,懺悔與救贖將會洗滌罪孽的魂靈。]

“不要給你啃手指到出血找借口,現在又痛又累的可是我。”

即使知道費奧多爾此刻看不見,葉伊赫依舊危險的微微眯起了眼。

他費老大勁的在這裏吭哧刨土,意識裏的這家夥儘和他掰扯苦行啊贖罪啊這些有的沒的!

若是普希金在這裏怕是會格外震驚,他那魔鬼般的老板費奧多爾在此刻竟然也會有如此清澈愉快的低笑聲——哪怕它轉瞬即逝。

接下來的費奧多爾沒有再出聲,終於鏟到底的葉伊赫專心將那口朽蝕成半腐爛狀態的棺木撬開,謝天謝地,裏麵擺著的是一壇骨灰,而並非一具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