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訪衝繩(1 / 2)

路遠到關山 檀汐 3546 字 2個月前

再訪衝繩

十月初,一場“超強台風”正席卷著過境北半球海島。

天空是水泥一般的灰,烏沉沉的壓下來,密不透風的籠罩著目極之處的世界。雖說是衝繩縣的首府,那霸畢竟從規模上還是隻能算個“小城”,即使酒店算的上是附近這片最高的建築了,臨著頂層酒吧的落地窗望出去,也還是能看得清地麵在狂風中搖曳不停的熱帶樹木,被掀起一道道水浪的草地,以及那被強勁的氣流帶的一陣一陣拍打過來的雨簾,劈裏啪啦前仆後繼的砸在玻璃上。

腳下的街麵上自然是空無一人,車影亦是罕見,這次台風登陸算得上正麵,風雨的強度是災難級別的,各國的氣象監測早在大半個月前便開始追蹤它的走向,預警也不厭其煩的發了無數遍,甚至秦灝遠在出行前還收到了航司發來的航班可能取消的通知——雖然最後他還是“幸運”的得以踩著台風登陸的前夕順利的落了地。

此刻是下午三點多,這一天從早上秦灝遠睜眼就開始喧囂著的風雨似乎是到了最肆虐狂暴的時刻,厚重的玻璃也無法隔絕掉它們鋪天蓋地的嘶吼聲,手機已經響起過數次尖銳的蜂鳴報警,提醒居民緊急避難,務必呆在安全的室內,“非必要不外出”。

秦灝遠一一回複過家裏人和好友們私聊群聊發來的各種“慰問”,表示自己正在“百無聊賴”的賞風品雨中,順便扔過去一張“玻璃雨景”讓他們安心,隨後便把手機丟在一邊,專心致誌的喝起了酒。

時隔近十五年,他終於還是再訪衝繩,自己一個人。

秦灝遠也說不清自己非要在這個時間點來衝繩的執念起自何方,即使超強台風登陸的預警一早就發了無數遍,台風路徑也早就毫無疑問的板上釘釘,他心頭那股“非去不可”的念頭反倒被激發的愈發強烈——甚至就好像是,他就非得趕著台風造訪的前腳來一趟,親眼看一看這呼嘯的狂風驟雨似的。要不是為了熬到幫他姐過完生日,他可能一放十一假期就飛過來了。

舒晴了解她弟的性格,自然也是知道她弟這“小性子”上來了,十匹馬都拉不住,尤其是她弟唯一還能聽一聽話的大哥秦灝天這會兒不僅是遠隔重洋鞭長莫及的,甚至還被“蒙在鼓裏”,她也實在是沒什麽辦法,隻好千叮嚀萬囑咐讓他“注意安全”。

秦灝遠不置可否:“台風過境也就那麽一陣子,最多一天一夜,快的話大半天就結束了,我也不至於傻到會頂著台風非要出門去迎麵硬剛——台風來了我就躲酒店裏呆著唄,有什麽好不放心的。”

舒晴嘆口氣:“哪裏隻是因為天氣不放心啊……”

秦灝遠手裏還是握著他最愛的whiskey sour,聞言笑著晃晃杯子:“怎麽,擔心我觸景生情,像孟薑女哭長城一樣哭倒在衝繩啊?”

舒晴見他還有心情開玩笑,心裏也多少鬆快些:“誰讓你非要鑽這牛角尖,頂著狂風暴雨也非去不可啊,我說我們回頭找時間陪你去你還不願意。”

“沒事的姐。”秦灝遠嘴角的笑始終不減分毫:“都說過多少遍了,我哪有那麽脆弱。”他轉頭笑盈盈的看著他姐:“小哥他們不也這麽講過很多次了麽?就你,哦,還有大哥,就你倆,從來都把我當成長不大的小屁孩兒。”他邊說還邊搖頭“嘖嘖”兩聲,“小哥天天說你們倆‘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還真是啊。”

舒晴瞪他:“反了你了,關心你還不好了是嗎?”

“沒有沒有。”秦灝遠滿臉堆笑,“好好好,特別好。我感恩還來不及呢。”

舒晴神色複雜的看了她弟一會兒,又嘆了口氣:“小遠,我知道有些話你不愛聽。雖說……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但……我也不敢妄斷我能感同身受你的心情幾分……”她苦笑一下,“我一個大概全寧城公認的會說話會安慰的人,到了這會兒才發現自己也真是……”

秦灝遠這下是真笑出了聲:“都說了沒事的姐,不是,你怎麽還跟這兒自責起來了呢,我不需要。”

舒晴挺認真的看著他的眼睛:“小遠,這一年,我們幾乎沒人敢和你多說什麽,我們也知道,如果你有什麽想說的,你也會來找我們的。就像……”她略顯艱難的措辭,“當年在北京,你告訴我……之前在英國的事一樣。”她看著秦灝遠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淡下去,雖不忍心,卻還是牙一咬心一橫,“你這一年多,雖然什麽都沒告訴我們,多少我們也能感受到一些……我知道,道理你也都懂,我們要說的話,你也都清楚得很,我們也說不出什麽新鮮東西來。”她閉了閉眼,“你姐姐我……就再多囉嗦一句。”

“好啊。”秦灝遠喝一口酒,答得淡然,“洗耳恭聽。”

“小遠,”舒晴聽起來很誠懇,“你……從小到大,眼裏除了遊哥,就沒看到過別人,我以前覺得這也沒什麽的,這世界上人和人不一樣,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和——”她努力的咽下了差點就要衝到嘴邊的“大哥”兩字,“額,和比如老夏之類的人一樣,得先愣頭愣腦的去外麵闖一圈,撞個七零八落的回來,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可能,可能有的人他就是一直都看的清楚明白,對自己要的東西向來堅定。但是……”她想了想才繼續說,“但是你要我現在想想,你如果自始至終全部的視線都總放在一個人身上執著著,這樣好嗎?誠然好不好這個事情很難定義,但至少我到了這會兒,當下的想法,我覺得不太好。”她再一次的望向秦灝遠的眼睛,“畢竟,這世界……真的很大啊。”

秦灝遠感受到他姐的目光,但他沒有看回去,他隻是默默的握著手中的酒,緩緩地喝了一口又一口。

直到杯中的酒已被他儘數喝光,他輕輕的將杯子“哢噠”一聲撂在麵前的玻璃茶幾上,“知道。放心吧姐,我這次去衝繩,也是為了……”他頓了頓,“給自己過去這些年一個交代吧。”他微微仰起頭,視線仿佛透過房間的牆壁,投向了很遠的地方,“不是都說,在哪裏跌倒,就要在哪裏爬起來麽?那麽我就,”他終於轉頭對上舒晴的眼睛,眉眼彎彎笑得好看,“在哪裏開始,就試試看在哪裏結束吧。”

當然,秦灝遠話是這麽說的好聽,隻等真到了這“故地重遊”的時刻,哪怕他隻是坐在一個之前從未來過的陌生酒店的酒吧,哪裏也不能去的直愣愣盯著那窗外的暴風雨,他還是沒法忽略掉心底不斷往上湧著的,那股鑽心刺骨的疼。他明明什麽也沒有想,他也根本就什麽都不敢想,但那疼痛仿佛是本能,是身體一到這片充滿回憶的土地上,大腦就不由自主地做出的反應。那指令下的不容置喙,毫無反抗的可能,就像是他明明早就跟自己說了一萬遍,不要再點威士忌,這世界上那麽多酒,他也不像他姐那樣矯情的嫌棄這個太酸又反感那個太辣的,他明明都不討厭的,明明都可以嘗試的。可是沒辦法,隻要他開口,那聲音就像不受控一樣的,還是報出了威士忌的名字。

他突然想起一年前的清明那日,在爺爺墓前,他還在“恃寵而驕”的耍著小性子時,舒晴拚命安慰他說的那一籮筐話裏的一句“小時候養成的習慣,大了很難改的”。

是啊,很難改的。他知道了,切膚的知道了。

可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樣?那倆是改不了,那他秦灝遠呢?他又要怎麽改?

而他有什麽辦法呢?再難改,他也必須得改,他隻能改,不是嗎?

他重重地靠向身後的沙發,頗為煩躁的閉了眼,還是沒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

他靠在沙發裏,像是渾身失了力一般的讓自己陷進去,一動不動。

突然,身後相鄰的沙發座裏響起了手機鈴聲,他聽著微微有些發怔,那是一首鋼琴曲,莫名的有些熟悉,旋律是久石讓的《Always with Me》,雖然那鈴聲還沒響三秒鐘就被接起,但他要連這都聽不出來,他也是對不起自己從小學的那麽多年琴了。

他還沒來得及想什麽別的,隻聽一個輕輕的男聲響起,說的是中文。

“喂。嗯。在了。哦,沒事。這會兒正在過境吧。挺大的。我在酒店裏。”

秦灝遠沒有“偷聽”別人電話的興趣,他正準備直起身,想坐到對麵去,卻在聽清下一句話時又一次的頓住了。

“哪個曉得啊。個雨今朝早起開始落,哦不,怕都夜裏頭就開始了,落多少辰光了。”那聲音頓了頓,似是往窗邊湊了湊,“淹水……不得,還好的*。”

是十分明顯的寧城口音,秦灝遠下意識的轉了頭想看一眼,不過這沙發卡座的椅背還挺高,他此刻又整個人都窩在沙發裏,什麽也看不著。

隻聽那人飛快地又換回了普通話:“沒事的,估計快結束了。別擔心。嗯。那就先這樣。掛了。”

身後的聲音戛然而止,秦灝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一不小心的就跟著人家的話聽完了全程,雖然也無人知曉,他自己心裏多少還是有點不太好意思,飛快的想要欲蓋彌彰的轉移點注意力,目光落到麵前已經空了的杯子,幾乎是下意識的伸了手叫服務生。

沒想到身後的聲音差不多又是同時響起,不過說的是日語:“すみませ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