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1 / 2)

第155章

當天, 王卓的靈柩被抬出縣衙,他的家人早已接到消息,互相攙扶著等候在村口。

王卓是老來子, 他頭上還有兩個姐姐, 十幾年前就嫁了出去,和王卓並不親近, 然而今日也一並出現在此。

等候的人裏最顯眼的當屬中間那個頭發花白年約六旬的老婦了, 此人應當就是王卓的老母親, 王卓娘自打看到抬棺的隊伍, 臉上一直無悲無怒,反而露出一抹慈祥的微笑:“回家啦。”

她用枯瘦的手掌憐愛地撫摸了一下棺槨,接著捶了捶有些不太利索的腿,一步一搖地走在最前頭。

抬棺的隊伍沉默地走進村子,最後停在一戶小宅院前, 這房子一眼就能看出剛修葺不久後的痕跡, 屋裏幾隻被養得肥碩的雞原本在尋著草沫吃, 看到陌生人, 撲騰著翅膀倉皇逃走。

王卓娘說道:“去年年底,我兒要把存的錢拿出來修房,我不同意,讓他留著取媳婦。不過我兒說, 媳婦兒早晚有, 我年紀大了,拉扯他不容易,也想要讓我享享福, 我兒一直很孝順的……好了,就把他放這兒吧。”

王卓的棺槨被放在堂屋正中間, 有一名衙役眼眶通紅,眼看著要落淚,尋了個掛白幡的由頭出去了。

陸久安把豐厚的撫恤金到王卓娘手裏,老太太看了一眼:“這應該是他領到的最豐厚的薪俸了吧。”

“大娘……”

“陸大人,你不用這個表情。”王卓娘把棺蓋打開,為自己的兒子細細地整理儀容,“我老了,遺憾的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本來以為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終於有了盼頭,誰知道出了這檔事。”

“陸大人,老身自打聽到卓娃為救人在江中淹死的事,就從未想過怨恨誰。”

“我兒告假陪我吃飯時,一直在我耳邊念叨您的好,說應平出了您這樣的縣令,是我們的福氣。人老了以後,我就一直希望有人跟我說話,隨便說點什麽都行。他跟我講自己在縣衙裏的生活,講他那些訓練,講他在縣衙裏結識的同差,帶他們的隊長,我看得出來,他很開心很滿足……”

“陸大人,老身其實很感激你……”

她自顧自絮絮叨叨地說著,也不管有沒有人在聽。

“卓娃今年認識了一位姑娘,就在隔壁村,坐牛車的時候碰到的。那姑娘做工回來崴了腳,牛車到不了的地方,我兒就背了她一路。”

“有一次我收拾房間,無意間瞧見卓娃房間的櫃子裏藏了一朵珠花。現在看來啊,他兩終究是有緣無份,幸好珠花沒送出去……”

王卓的兩位姐姐已經用袖子掩麵泣不成聲。

陸久安知道王卓娘心裏其實非常難過,隻是沒有表現出來:“大娘,王卓的家人就是救援隊的家人,以後若是遇到什麽困難,救援隊就是您的後盾。”

阿多牽著一條黑色的警犬走過來,大狗被養得威風凜凜水光滑亮,此刻尾巴卻無精打采地垂在屁股後麵,一路上,大狗緊緊貼著阿多的小腿肚,無論遇到什麽情況,都沒發出過一生吠叫。

陸久安道:“大娘,這是王卓的警犬,王卓給他取名莫莫。莫莫半歲時就交到了王卓手裏,自此一直朝夕相伴。王卓去世以後,莫莫不吃不喝,我們想了想,還是決定把它交給你。”

神奇的是,當阿多把牽引繩交到老太太手裏時,警犬溫順地在王卓娘腳邊趴下來,沉甸甸的大腦袋擱在老太太的膝蓋上,一雙烏黑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陸久安心臟忽地一滯。

都說動物有靈,莫莫這是感受到了眼前這位老人與王卓那血濃於水的關係了吧。

一直沒有什麽哀痛表情的老婦人,此刻如同洪水潰堤一般,渾濁的瞳仁看著陸久安,眼裏仿佛還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她終於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顫抖著雙手緊緊抱住警犬毛茸茸的腦袋,埋在莫莫那冗長的頸毛中,嚎啕大哭。

……

夜裏,做完了心裏疏導的謝獻到吾鄉居麵見陸久安,走至門前時,隻見陸久安捧著一件深藍色冠服愣愣發呆。

被敲門聲驚醒,陸久安盛滿萬千愁絲的神情很自然地斂儘,勾起嘴角,眨眼間又變回了那個意氣風發的縣令。

陸久安坦然地在謝獻麵前抖開衣服:“怎麽樣,這是我及冠時,我娘親親手為我縫製的。”

謝獻很明銳地察覺到陸久安的情緒,他故作輕鬆的態度不過是為了欲蓋彌彰,謝獻並沒有點破,隻是順著陸久安的話誇讚服飾的精美。

陸久安心滿意足,他把冠服仔細收好,問起今日的治療結果。

“朝夕相處的同伴突然離世,悲傷在所難免。但是衙差們之所以難以釋懷,是因為參與救援的王卓本可以活命,他在救人途中被落水者纏住了手腳,伸展不開,最終力竭而亡。”

不光衙差無法接受,聽了原因的陸久安也怒火中燒,當即就想把那罪魁禍首從大牢裏提出來,還好理智尚存,隻不過在夜深人靜之時,依然忍不住揪著布衾咬牙怒道:“好得很……”

韓致無可奈何,使了一些手段,好不容易才讓人睡著。

這怒火持續到翌日,陸久安飽含情緒寫了一份詳致的文書,末了來來回回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後,叫人遞到江州府去。然後著人把張伯遠提到縣衙公堂。

被關押的兩日,張伯遠想象中的濫用刑拘屈打成招並沒有發生,陸久安反倒謹遵大夫醫囑,治療風寒的湯藥次次不落地在飯後為之備上,以至於張伯遠出現在眾人麵前時紅光滿麵,比之當日落水救上來的精神麵貌還要好,完全不似牢裏走了一遭的人。

這讓張伯遠產生了一種錯覺,陸久安難道從哪裏確認了他的身份,不敢明著告罪,隻能另辟蹊徑以這種方式亡羊補牢。

他不動聲色地抬頭看去,陸久安身著淺綠色補服鸂鶒補服,頭戴官帽,麵容冷肅往高堂一坐,整個人由內而外透出一股不怒而威之感。

陸久安把驚堂木往桌上一拍,沉聲喝道:“堂下犯人,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張伯遠便知道,那確實隻是錯覺。

“你還沒有資格讓本官下跪。”

陸久安頗為反派地於心中冷哼:喲嗬,還挺有骨氣,到了我的地盤,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轉運使,我就姑且當你說的是真的吧,你不跪我,也行,這位總該有資格讓你下跪吧。”他這樣說著,抬手往旁邊一指。

張伯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當日岸邊那煞星正金刀大馬坐於陸久安左手邊,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那古井無波的眼神依舊讓他沒來由的發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