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枝/(1 / 2)

鳶尾花日記 身如猛虎 2897 字 1個月前

/第六枝/

思想的局限才是最可怕的。

當她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注定是痛苦和絕望的。

春節疫情爆發,人心惶惶,市區處處限行,除夕夜前一天,越晚一家人回了鄉下老家。

奶奶很開心,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她年紀大了,耳朵聽得不太清楚,說話的聲音也就大起來,扯著嗓子嚷嚷。

“你們回來怎麽也不說一聲啊,這我菜都沒買,晚上你們要吃什麽菜,炒盤魷魚乾給默默吃,默默以前很喜歡吃,冰箱裏麵還有點排骨,哎喲,得趕緊拿出來解凍,還得去菜地砍頭白菜回來,晚晚,你們吃不吃白菜呀,還是要吃別的菜,蘿卜也有……”

弟弟刷著手機裏的視頻,一聽有他喜歡的菜,高興地抬頭道:“魷魚乾好吃,就弄魷魚乾。”

聽到弟弟的話,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滿臉皺紋,大聲說:“喜歡吃就好,晚上就做給你吃好不,你晚上就多吃點飯,看你都瘦了。”

從小在越晚的印象裏,爸爸對奶奶總是不耐煩,一聽奶奶嘮嘮叨叨說這些,每次語氣都相當衝,表情厭惡。

果不其然,他又朝奶奶吼道:“隨便弄點什麽就可以,要弄就快點去弄,煮個飯也在這嘰裏呱啦說半天!”

媽媽在一旁冷眼相看,她也不喜歡奶奶,覺得奶奶年紀大了不乾淨,身上有老人味,總是一臉厭棄。

越晚下意識咬牙,像個局外人看著這一幕,心裏隻覺得萬分悲涼,一種無力感侵襲全身。

為什麽偏偏她要麵對這些,讓人討厭的事情。

為什麽不可以讓她開心一點。

他們都已經習以為常了,沒有人出聲,越晚也沒有說話,然而這也打消不了奶奶熱情的高漲。

越晚上前挽住奶奶的手,奶奶有些不知所措,拘謹地捏著身前的黑色圍裙,圍裙很臟,帶著油汙,黑得發亮,她臉上還是帶笑著,急急忙忙就要去準備東西。

有時候她很佩服奶奶,但更多的是覺得悲哀。

麵對她的每一次,越晚都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不自覺的眼眶濕潤,鼻子發酸,明明是最親近的人,越晚卻不能為她做什麽。

小時候她和奶奶一起睡,奶奶會跟她說很多以前的事情。

越晚聽奶奶平靜地說著很多很多的苦難,長大以後,知道的越多,她就越痛苦。

奶奶的腰上有塊很大的疤,是她小時候為了吃一口肉,爬灶台的時候不小心打翻開水被燙傷的,還因此挨了一頓打。

想起那些,越晚就哽咽不已,喉嚨像被塞進一塊滾燙的鐵一樣難受。

奶奶一生吃了那麽多苦,老了還在勞作,操心一大家子人,但沒人領情,爸爸對奶奶的態度永遠凶戾,沒有一句話能好好說,甚至連臟話都沒少說。

越晚跟在奶奶身後,去雜物間和她一起拿魷魚乾。

打開冰箱找排骨時,冰凍區結了厚厚一層冰霜,奶奶不讓她伸手去冰箱裏翻。

“你不要翻,太涼了,奶奶來弄就好。”

奶奶的手黝黑粗糙,像一張裂開的老樹皮。

看著奶奶的手,越晚的眼淚幾欲奪眶。

她努力克製不讓自己哭出來,不然她要怎麽解釋突然崩潰的情緒,沒有一個人會懂的,包括奶奶。

越晚側過身不言語,喉嚨發力“嗯”了一聲。

晚上媽媽和奶奶一起做飯,爸爸去鄰居家串門聊天了,弟弟坐在堂前打遊戲,開著麥罵罵咧咧。

越晚坐在門口,看著逐漸黑下去的天,如同她死去的雙眼。

關於家庭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心如死灰。

家,對她來說,不是溫暖的避風港,是痛苦的根源,是無法剝開的繭,層層疊疊,令她窒息。

她喜歡奶奶,她覺得奶奶的皺紋很可愛,奶奶的嘮叨和漸漸矮下去的身體,也依舊讓她有家的溫暖,她不覺得奶奶臟。

可是,奶奶也會不停地說要生就是生男孩好,會對她說以後結婚一定多生幾個男孩。

她對媽媽隻生了一個男孩,至今頗有微詞,於是她把這樣的希望,留存到了越晚身上。

奶奶總跟她說,你讀了這麽多書,將來找個有錢的老公,以後也可以多幫幫你弟弟。

她抗拒接受新的東西,在這座老房子裏,年複一年,日複一日,任由時間孤獨地流逝,直至生命,走向最後的終結。

越晚害怕這樣的一生。

她獲得的所有的愛,都是有代價的,都是不純粹的。

來到這個世界上,她無數次流下絕望的眼淚。

他們都令她恐懼。

腐朽的思想,自以為是的教育,泯滅人性的控製欲,無法反抗的一生,從內到外毫無作為一個人的完整性和獨立性。

她會生不如死的——

疫情對這種十分偏遠的鄉下來說,影響並不大,隻是去市區麻煩一些。

今年不用拜年,越晚足不出戶,跟奶奶坐在一起烤火聊天,奶奶出門去其他老人家裏拉家常,她就一下午在奶奶房間睡覺、看書,以此打發時間。

爸媽忙著和隔壁鄰居組桌打牌,早出晚歸,沒空也懶得理她,弟弟沉迷遊戲,天天和網友開麥罵人,吵得要死。

在老家她總是跟在奶奶身後,晚上和奶奶一起睡覺,蓋厚重的棉花被,在被子裏麵聊天,然後慢慢入眠。

春節期間去了一次姨祖母家,因為奶奶擔心她妹妹,想去看看。

結果半道上下大雨,騎三輪車路不好走,爸爸發脾氣責怪奶奶。

“就非要去,去呀,要去自己騎車去啊,冷死人,一天到晚隻知道做一些沒用的事情,早點去死……”

奶奶不說話,越晚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

越晚把另一隻手伸出雨傘外,冬天冰冷的雨滴在她左手,涼得徹底,凍得整隻手都沒有知覺了。

越晚實在不想聽了,出聲打斷,語氣平緩地說:“不要一直說了。”

她溫和的反駁更激起他的憤怒,畢竟在他們眼裏越晚是最沒有資格說話的人。

找到新的發泄口,他連語速都加快起來,這句話還沒說完,下一句就出來了。

“沒說你是吧?看看你自己什麽樣?學個那樣的專業,有什麽用,以後出來工作都找不到……”

“一天到晚腦子裏都不知道在想什麽,吃我們的用我們的,還不知足,看看誰家女孩子像你這樣——”

“給你讀這麽多書,生在別人家早把你嫁了,由得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麽東西,以為自己很厲害嗎……”

有什麽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