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學長,南舟記下地圖上的種種細節,回了房間。
當獨處時、南舟的身心一並陷在蓬鬆的鵝羽枕中,望著陌生的天花板,他後知後覺地恍惚起來。
南舟至今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
他被困在永無鎮長達二十餘年,又稀裏糊塗地被扔上了一列開往神經病小鎮的列車。
這樣的毫無道理,像極了他被人安排左右的一生。
南舟躺得不很安分,索性爬了起來,光著腳在房間裏四處遊走,對自己不認識的東西都要摸一摸、碰一碰才心安。
他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有多像初到新環境的貓。
他推開窗戶,往外看了一眼,覺得天地廣闊,大得驚人,索性合身趴在窗口的陰影中,遙望著與自己二十三年記憶中截然不同的星空,心裏沒什麽感慨,隻是呆呆地望著,仿佛這一天的好星辰是一本長書,他要一個字一個字讀下去,才算不辜負了它。
看了不知多久,他捕捉到了一絲細音。
……有人來了。
他不很害怕,因為那人來得光明正大。
他先是在心裏預先模擬了一下擰斷那人脖子的流程,才意識到那個腳步聲屬於江舫。
這就更沒有防備的必要了。
鵝黃色的電燈光芒在門下聚作一線。
現在,光被一雙腳阻擋住了。
南舟知道他的到來,並不急著招呼,單是蹲在窗戶的陰影下,靜靜望著那雙腳。
但江舫並不敲門,隻是在外麵站著,不知道在等待什麽。
南舟不動,他也不動。
南舟被他的舉動弄得有些糊塗,也就被勾引到了門邊,無聲地拉開了門,和門外的江舫對視了。
門外的江舫,解散的銀色頭發帶著些水汽兒,一看就是剛剛洗過澡,眼睫都是濕漉漉的。
就那麽剛好,熱氣將他的眼角熏得發紅。
電燈讓他的灰色眼睛裏沉澱著一片蕩漾的星海。
南舟歪頭看著他,像是在看一隻稀奇又漂亮的保
護動物。
“我一個人睡,有點害怕。”江舫直麵了南舟的視線,大大方方地把一小碟泡芙捧到了南舟麵前,“南老師,行行好,收留我一個晚上吧。”
這話換個同樣身高體型、白天還拿著槍笑嘻嘻地打碎別人膝蓋的人來講,都難免有做作之嫌。
但說話的人是江舫,聽話的人是南舟。
這一切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南舟對“人”這種生物認知得有限,今天一口氣見了許多,各有不同。
比較下來,江舫是最有趣的那一個。
別的不說,單是在“好看”這一項上,他就格外出挑。
南舟具體形容不大出來,但那種好看,是南舟想為他作畫的程度。
再進一步說,他心裏仿佛有個小小的漏洞,而江舫的身材和長相,都是完美依著這小小漏洞長的。
他在了,心就滿了。
對於這前所未有的體驗,好奇心旺盛的南舟還是想要仔細分析一番的。
何況他是帶著食物來的。
南舟就著他的臉,吃光了一小盤泡芙。
味道很好,人也很好。
南舟終於獲得了大大方方地鑽研人類的機會,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在他安心品嚐甜點時,江舫靠在床畔,一麵用南舟的毛巾擦頭發,一麵把自己的一切對他和盤托出。
他的童年,他的過往,他的經曆。
江舫和人談話時很講技巧,不隻一味顧影自憐。
關於自己的痛苦,他講得點到即止,卻勾人回味。他的重點,多數是分享他的人生見聞。
那恰好是一片南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世界,他自然是百般好奇,也順理成章地開始將“江舫”這個人放在了心上。
江舫在不疾不徐地講述時,目光始終不曾離開南舟,神情坦蕩而不下流,情感卻相當豐沛,像是燃著一把火,落在他臉上時,不自覺帶著溫度。
今天自己身上的角角落落都被他看遍了,南舟不覺得有什麽可矜持的,乾脆坦然地任他打量。
聽故事本來
就下飯,江舫給的泡芙精致而有限,恰好在南舟意猶未儘時,盤子空了。
他簡單洗漱一番,和江舫一起上了同一張床。
房間內僅有這麽一張大床,而近距離接觸時,南舟發現,江舫身上有一點誘人的奶油香氣,但不知來源。
這若有若無地勾起了南舟還未消散的食欲,讓他愈發精神,毫無困意地將胳膊墊在腦下,專心聽他講述。
江舫在講過他在射箭俱樂部裏用合成弓射靶的樂趣後,微妙地頓了頓,放緩了聲調:
“我和任何人都沒有說過關於我自己的事情。”
“真奇怪,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和你說這麽多。”
南舟聽得出來,這是實話。
他說:“是的。可我們今天才見麵。”
江舫抬起手指,大膽地描摹起南舟的眉尾來:“不是的。我已經見過你很多回了。”
南舟頓時生出了無窮的好奇來:“什麽時候呢?”
江舫的語氣更加輕,落在人的耳中,一路能酥到心裏去:“在一部漫畫裏。你陪著我長大,度過了很多時光,是我一直想見,又沒能謀麵的朋友。”
南舟早就對自己的身份有所猜想,因此並不驚訝。
他想了想,總算理解了江舫在列車上看清自己麵容後態度的驟然變化了。
南舟有些歉疚,說:“可我是第一次見你。”
江舫撐著頭,月光鹽霜似的落進來,在他的睫毛上覆上了一層光。
他用恒定的速度撫摸著他的眉尾,一下又一下,動作輕和。
“沒關係。”江舫說,“你不來,我可以來見你,一遍可以,兩遍可以,三千遍也無所謂。”
南舟接受了他曖昧的撫摸和好意,並且絲毫不討厭。
即使在他童年的時期,他的親人也沒有這樣溫情旖旎地觸碰過他。
南舟是渴望愛的,不過因為得不到,他就把這份渴望藏進了心裏,不去困擾自己。
現在,他似乎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