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很快被高寒撲滅。
餘燼在地上各自徒勞地赤紅一陣,就被白雪覆滅。
南舟知道,他們仍然沒有脫離危險。
他麵對的男屍,並沒有任何要放過他們的意思。
一張臉孔沒有雙眼。
直麵著他們的是兩個漆黑的、深邃的空洞。
與之反差的是,男屍身後的月光愈發亮了。
這讓他臉上難以完全貼合的裂隙也透出光來。
看起來格外猙獰而怪異。
南舟想著江舫還在自己身側,心跳憑空快了幾拍。
他覺得有些困惑。
因為他覺得對方並不恐怖。
眼前的情狀,雖然危險,但對南舟來說,遠還沒到絕境之地。
從前,他一個人的時候,麵對過許多張這樣獰厲的麵孔。
他早就該忘了什麽是緊張。
好在南舟的緊張從不上臉。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要怎麽樣說,才能在最短的時間打消男屍對他們的敵意。
答案很簡單。
給他想要的。
南舟正要開口,江舫卻已經先於他,給出了南舟本來想給出的答案。
“我們知道那群人在哪裏。”
“你跟著我們走,就能找到他們。”
男人臉上的肌肉輕微扭曲了一下。
皮膚下頂動的肉塊發出蟲蠕似的嘰咕聲。
從他根本談不上有管理的表情管理,南舟讀出了一絲勃然欲發的憤怒。
不對。
不是這句。
……他們說錯話了。
南舟微微低了頭,這才發現,江舫和自己,各自緊抓著對方胸前的衣服,試圖護在對方身前。
南舟看著他漂亮的指端,心裏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南舟抬起眼睛,另換了一種說法:“……你離不開這裏。”
他說:“而且,他們也不願意靠近這裏。”
“他們甚至不準任何外來的人靠近這裏,發現你。”
“我們能幫你。”
男人沉垂著的眼皮猛地一跳。
旋即,他的眼皮向上微微掀起,將那兩洞幽邃的眼孔更加清晰地暴露在空氣中。
就連他腦中結冰的白色漿液,都是那樣鮮明可見。
他開口了。
因為見識過男屍支離破碎的樣子,所以南舟能輕易想象到一條綿軟無力、甚至掛著冰碴的聲帶,在他軀體內費力發抖振動的樣子。
他啞著一把嗓子,用可怕的冷冷聲調低喃:
“他們不敢來。”
“沒人敢來。”
南舟心神一鬆,放開了護住江舫胸口的手臂,但還是自作主張地把手攔在江舫腰處。
……暫時安全了。
這時候,那雙腿帶著的眼睛看到基地裏騰起的煙霧,帶著腿趕了回來。
腿帶去的手裏,還攥著一簇雪兔子。
見狀,南舟和江舫大概想明白,他們遇見這雙腿時,它毫無目的地一路飛奔,到底是乾嘛去了。
手把雪兔子乖乖遞給男屍後,男屍張開嘴,狼吞虎咽地吞下這乾燥冰冷的草食。
腿看上去並沒什麽戾氣。
它揣著男屍的耳朵,默默靠著男屍盤腿坐下,看起來像是一隻又恐怖又好笑的跟寵。
男人擦掉嘴角的草屑,卻不慎擦歪了自己的下頜骨。
他沒有絲毫表情,將骨頭哢的一聲扳正。
而南舟在他正畸時,把團在雪球裏的那隻眼睛拿出來,交還給了他。
拿回眼睛後,破碎的男屍也總算放下了大半對兩個入侵者的心防。
他扯動著近乎報廢的聲帶,輕聲說起了他的故事。
隻是他說不了太長的句子。
表達的能力基本和他的身軀一樣支離破碎。
“我喜歡爬山。爬過很多山。”
“爬雪山,還是第一次。”
“我朋友剛到第二天,嚴重高原反應,就走了。”
“我不想走。我還想試試。”
“我想登到4000米左右,就回去。”
“這座山,隻準登到4000米。這是規定。想再登高一點,要向登山協會提前申請報備,要有專業資格核驗,避免危險。”
“我在山下的休息點,遇到一支隊伍。”
“他們說,可以帶我一起,我們搭夥。”
“我本來也想,要找個有經驗的隊伍,一起走。我們就登記在一起,走了。”
“他們還借給了我沒準備好的裝備。”
“我以為,他們是很好的人。”
南舟想,果然他們之中有兩路人。
江舫則微微蹙眉。
他已經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了。
“第一天,是晴天。”
“第二天也是。”
“一直到第三天,到達4000米界碑的時候,天氣都很好。”
“他們說,還要往上走。”
“我不知道,我之前一直不知道。”
“我擔心一個人下去,會有危險。再說,都走到這裏了,我也想看看,山頂的樣子。”
“我問他們,跟登山部門做好報備了嗎?”
“他們說,做好報備了!”
他的尾調猛然上揚。
因為過度的憤怒,他周身發顫,身上鬆散拚就的零部件痙攣、抖動,似乎隨時會脫離原位,再碎成一地的渣滓。
他的肢體語言太過明確地告知南舟江舫,這個有點冒失的大學男生,遭遇了他今生最致命的謊言。
“後來,5000多米的時候,天突然就變了。”
“先是大雪。滿天滿地的,都是雪。”
“然後,雪崩了。”
“雪,都是雪。”
“——往我的鼻子裏灌,往我的嘴裏灌。”
男人的喉嚨裏,也跟著發出了像是被雪噎住的溺雪悶聲。
他至今都沉浸在那個走不出的夢魘中。
“我被雪壓住了。”
“還好,我被埋得淺一點。”
“我爬了出來。胸口被石塊砸了一下,肋骨斷了,一根,還是兩根,我不知道。當時也沒感覺,就想先救人。”
“所有人都被雪埋住了。”
“我救了李哥。李哥沒事,他們又去救其他人。”
“暫時,沒有人死。”
“但是衛星電話丟了。食物丟了。指南針和地圖,都沒了。”
“我們找了很久,隻剩下帳篷,和一點點物資了。”
“彭姐被埋得太久了,褲子破了,兩條腿都被凍傷,很嚴重。”
“我跟著他們忙,越忙越覺得胸口疼,然後疼得實在受不了了,也倒了。”
“李哥小腿被砸傷了,但還好。”
“受重傷的,隻有我們兩個。”
南舟想,他口中的“李哥”,大概就是那個身材壯碩的熊男。
男屍坐在月亮下,仰起脖子,露出青白僵硬的脖頸。
他兩顆被凍結了的淡褐色眼珠,呆板地直望向天際。
“我發燒了,應該是肺炎,渾身都痛,一直在咳嗽。”
“我問他們,救援什麽時候能來啊。”
“李哥他們說,雪停了,他們就會派直升機來了。”
“可是雪停了,直升機也沒有來。”
“……我好餓啊。”
這四個普普通通的、稍稍拖長了音調的字一出,風雪乍然過境,給人憑空添了一身雞皮疙瘩。
“彭姐比我更嚴重。”
“她的腿長壞疽了。”
“魯隊說,不截肢的話,她的腿會變成細菌培養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