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華曆113年3月。
天塌了。
那一天,是萬動城的末日,在亡靈毒素的擴散下,大量普通的居民淪為活死人。
那一天,成為了我一輩子的噩夢,我不願去想,不敢去想。
瀕臨死亡之際,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了我的麵前。
當我仰起頭來看向那人的時候,看到的隻是一雙流著淚的雙眼。
“孩子,你站在這裏乾什麽,為什麽不躲回家裏?”
“……沒有家了,這不是你們做的嗎?”
那時候的我,茫然的看著那身穿赤金鎧甲的聖騎士,眼中滿是迷茫。
畢竟當時的我無法理解,明明是他們摧毀了我的家,奪走了我的爸爸,為什麽,現在又要站在我麵前這樣問我?
書上不是說,神祇應當成為共同信念者的庇護者嗎?不是說正神教會是在守護人間的秩序嗎?
可是為什麽我看到的,隻有蕭條的城市和落敗的農村,隻有瀕死的哀嚎以及雙目失神、眼中無光的地精先生們。
我無法理解。
我看見了地獄。
那是在神的羔羊手下,熊熊燃燒著的我的家鄉。
我看見了地獄。
那是以神之名締造的活死人之城。
我看見了地獄。
那是多國聯軍狂笑著踏平了萬動城後,如同妖鬼一般醜陋的麵孔。
看見了早晚都會到達的地獄。
那一天,被晨曦之主教會的聖騎士救下來的我,跟隨著神聖布裏尼亞的十字軍,回到了他們的故鄉。
“從今以後,你就是一個人了,不過沒關係,教會就是伱的家。”
那個聖騎士這樣對我說。
“這裏不是我的家。”那時候的我小聲嘟噥著。
“憎恨嗎?”那名聖騎士頗為失落的說。
“我不知道……”
“那麽就去戰鬥吧,去為了你所認為的正義戰鬥,不是什麽狗屁的大義,去親眼見證這世界……
假如見證了無數的苦痛後,你依舊認為你是正義的,那麽……”
那位在晨曦之主教會中似乎很受人尊重的騎士蹲了下來,站在我身邊,呢喃著說:
“那就說明我們是真的做錯了,孩子,到那個時候,向我們發起正義的複仇吧!
如果晨曦之主的信徒已經無法再代表正義,無法為弱者而戰,那就說明,那時候我們已經不是晨曦之主的信徒了。”
那位聖騎士輕笑著摸著我的頭說:“到那個時候,我需要有人來執行人間的正義,晨曦的正義,終將……永不褪色!”
這句話深深刻印在我腦海中,並留下了那個男人對我最後的期望:
“米拉·尤菲米婭,我的義女啊,要永遠相信,正義是真實存在的,並且我們永遠都在努力的朝著真正的正義踏出那一步——
哪怕終將血祭我們自身!”
於是,這樣的我……在無數巧合之下,成為了萬動城少數的幾個幸存者。
而後,長達三百多年的自我證明的道路開始了。
其實真要說起來,在絕大部分時候,晨曦之主的教會所證明的邪惡與錯誤,對於我們來說,都是經得起考驗的。
或許是因為這樣,在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我就習慣了遵從教會的命令,隻要被教會確信那是錯的,我便會以正義之名,蕩滌人世間的惡意。
有的時候,我也會停下腳步,回過頭去看看那位曾經的聖騎士。
哦不對,也許我應該稱他為“晨曦的神選”。
如今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多少笑容。
作為一名封號傳奇,在他臉上看到的隻有冷肅。
偶爾,也有人會告訴我,他在麵對那些需要他幫助的人時,臉上總是會洋溢起已經他們許久未見的笑容。
那個笑容,像極了一道光,用他們的話來說,他簡直就像是“光輝之貌”本身的代言詞。
而我也終將踏上一條持續無數年的自我拯救之路。
至少不要再重複萬動城的悲劇。
至少讓我變得更強一點,而不至於像當年一樣,隻能眼神無助的像個被拋棄的小獸,我真的討厭小獸那樣無辜的眼神。
可恨!可恨!可恨!
如果我當時能再強一點,更強一點,那我當時就不會枯坐在那裏,等著被別人拯救,這樣的我,好惡心!
那就給自己未來漫長的人生,找一個新的目標吧!
有一天晚上,在假寐之中,我悄然突破了聖域的關卡。
名為“演算”和“犧牲”的力量充斥著屬於我的領域,讓我沉沉入夢。
夢裏,我好像見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的臉隱入燈光之中,看不清。
他對著我說:“你叫什麽名字?”
“米拉~”
“萬動城的夜晚也很危險,不要亂跑。”
夢裏的我小聲的說:“我餓壞了。”
“那你等一下。”
他揉亂了我的頭發,反身離開,沒過多久就來到了我身邊。
他將一個罐頭遞給了我,輕聲的說:“吃吧,吃完就回家裏,躲起來。”
“嗯!”
夢裏的我興奮的點頭,拉開了罐頭,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
一直等到夢裏的我吃完,那個人這才對我說:
“走吧,我送你回去。”
……
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
濃鬱至極的聖光力量在我身上彌漫。
我……好像變得更強了。
挺好,那就再次踏上拯救他人之旅吧。
偶爾的時候,我也會想起那個夢境裏的男人。
明明隻是一場夢,但我卻能夠感受得到,夢境裏的那個黃桃罐頭,一定很甜很甜!
我若有所悟。
有的時候,正義和拯救,也許並不僅僅隻是驅散邪惡和肅正不公,同樣也可以是饑餓時候一碗香甜的米飯,也可以是一口甜到發膩的黃桃罐頭。
或許有機會,可以多了解一下地母神教會,他們和晨曦之主教會,關係似乎還不錯的樣子。
……
與地母神的牧師們相互溝通的過程是愉悅的,恍惚間好像也理解了什麽,不過,留給我的時間並不算多。
雖然地母神的牧師們所信奉的正義也很美好,但對於我這個雙手沾滿血的劊子手來說,讓我去種田,也太為難我了。
這樣專業的事情,就交給他們這些專業的人來做,我要做的東西,同樣還有很多。
於是,當我回過頭來的時候,我已轉戰了三百多年,當年和我侃侃而談的牧師們大多死光了。
地母神教會的新人都不知道換了幾批。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有人將我稱呼為聖女。
聖女尤菲米婭,作為晨曦之主教會的聖女,將與破壞世界秩序者、將絕望散布大地之敵戰鬥。
有的時候聽到這話,還挺不好意思的。
其實這些年也沒做什麽,隻是儘量的多去改變一點,至少不要再重複萬動城的悲劇。
那就遇見不公,就出手相助。
衝天的聖光隻為自我救贖。
總有一天,我會變成最強的聖騎士,那時就可以回過頭來保護,曾經如你……
如我一樣的無辜弱小,讓他們不用再麵對亂世的絕望!
所以,無論多少次,我都會戰鬥下去。
重複
再重複。
那麽……
如果能不讓任何人流淚就解決的話,我深信還能拯救更多、數以萬計人的生命。
然而有一年,我覺得我被那最後一團火花背叛了。
……
深淵的火花灼灼燃燒。
在那片滿目瘡痍的大地上,肆意的宣泄著自己的苦痛。
毫無疑問,對於這片大陸而言,剿滅那群惡魔,就是我必須要完成的使命。
衝天而起的聖光摧毀山嶽,讓江河倒流,傳奇高階的力量,終於能讓我對絕大多數不義說“不”。
緣起於影之國洞開的深淵大門,陸陸續續進行了三百多年的戰爭,終於在這一天落下了帷幕。
真好!
這一次,我終於沒有認輸了。
那一天,我真的好高興。
在那片廢墟上,終究還是有一些幸存者的。
在一片被惡魔豢養的肉畜工廠中,我見到了一群弱不禁風的孩子。
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深淵之災的受害者。
在看到他們的時候,我下意識的向前一步,然後,一名身體虛弱的站不起來的混血魅魔攔在了我身前:
“不要靠近他們,你們這些惡魔!”
“惠惠……他們好像不是惡魔。”另一個人類女孩輕輕的抓著那個叫“惠惠”的魅魔女孩的衣角。
“誒……可是他們身上到處都是血。”
那一刻,我笑了。
我製止住了想要將惡魔後裔清繳的聖騎士,咳嗽了一聲說:
“她終究不是純血魅魔,你啊……一個願意為了保護自己同伴而站出來的女孩,因她的血脈而摒棄,這樣我們還是晨曦的信徒嗎?
羅伯特,你還很年輕,還有更長遠的未來,不要因為仇恨蒙蔽了雙眼。”
那名聖騎士思考了一下,最終鄭重的點了點頭:
“尤菲米婭大人,您說得對,是我太偏見了。”
“不過……惡魔的後裔,確實不能放任他們自由成長,那就讓我來成為他們的約束吧!
我會把他們培養成與那些奉獻自身的聖武士們一樣,成為願意與我們背靠背,為保護人類,守護正義二戰的戰士。”
此乃謊言。
僅僅隻是因為她知道,如果不是自己來做擔保的話,那個勇敢的魅魔女孩,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三百多年了。
三百多年裏,為了和深淵抗爭,已經死了太多人了。
就算是向來處事客觀的晨曦之主教會和地母神教會中,都有太多因為惡魔而失去故土、失去親人、失去一切的可憐人。
這期間隱藏的憎恨,可以說罄竹難書。
但是我依舊試圖去改變一些什麽。
雖然我還是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做到,但,就先從踏出第一步開始吧。
路在腳下,不踏出去,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
“先從養一個不聽話的女孩開始吧,比如一隻小魅魔?”
那一天,我笑了。
現在的我,實力已經很不錯了,甚至在絕大多數時候,我連神術都不需要使用,就能讓那些惡魔們乖乖認錯。
說服他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來上一手武器祝福,放上個照明術,然後舉起神賜予的聖十字,扣在惡魔的腦袋上——
它們就會第一時間體會到什麽叫做滲透骨髓的正義!
明明我變得越來越暴力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簇擁更多了。
那一天,我再次回到了洛山達的神殿。
此時再次見到了那位“晨曦的神選”,或者應該被她稱之為義父?
現在的他,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或許我應該尊稱他為——
“教宗殿下,今天你叫我來這裏有什麽事情嗎?”
那一天,他複雜的看著這個自己從廢墟中救出的女孩,現在這麽多年過去了,已經亭亭玉立了。
“米拉,你已經見過了地獄,為什麽這個時候反應還如此的遲鈍?”
我沉默了許久,最終輕聲歎息道:“您是說慧慧嗎?”
“嗯,她身上透露出來的深淵氣息越來越濃了,沒猜錯的話,她應該是某個深淵領主的轉生……
不,深淵領主中,最近隕落的領主可以數的出來,從時間上來說,是魅魔的存在隻有一個。”
“前魅魔女王……美坎修特嗎?聽說她的屍體其中一個眼球被打爛,另一個眼球卻被那個深淵領主挖了出來,製作成了奇物。”
“嗯,那個深淵領主被我按死了,這就是我從他身上拿到的美坎修特的眼球,或者你也可以叫它奇物的名稱【魅惑魔眼】。”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義父大人的表情裏,早就已經看到了結局了吧。
“我的女兒喲,拿上這個眼球的時候,我就已經確定了,慧慧她終有一天會回歸深淵的懷抱。
和轉生後她的性格無關,深淵就是如此歹毒的存在,當你凝視它的時候,就有大概率被盯上,從此永生永世遭受折磨。
因為它本就是世界的暗麵。”
“但是至少她現在還沒有犯錯,我會監管住她的,以聖女尤菲米婭之名起誓。”
教宗沉默了良久,最終輕聲的歎息說:“米拉,你知道對於深淵領主來說,每個人身上都是帶有原罪的嗎?”
“……”
“如果你還不是深淵領主,那麽還有機會脫離深淵的影響,如果你已經融合過了深淵領主的位格,你的靈魂,你的一切,都會打上深淵的烙印。
惡魔身體內的七大原罪會被觸發,就算他們自己不願意,也會成為引發墮落的混亂之源。
這就是魔性,是所有深淵領主無法逃離的詛咒。”
那一天,我渾渾噩噩的離開了神殿,然後看到了幾個教皇國的貴子們正在對著慧慧拳打腳踢,甚至有人嬉笑怒罵的將她丟下了馬車。
慧慧雙眼透露著絕望和死寂,沒有力氣掙紮著的魅魔尾巴慫拉在地上。
那群來自各大教會的貴子們惡毒的咒罵,最終冰冷的眼神看向了倒在地上的慧慧。
有人憎恨的說:“汙穢的血統有什麽資格活在教皇國的土地上,這裏都是你的同胞肆意摧殘生命後留下的血與淚。
你們犯下的過錯,需要永生永世來償還!”
那時的我一陣沉默。
我忽然意識到,將慧慧留在神聖布裏尼亞的聖山上,對於她來說可能是一種錯誤。
我蹲下身來輕輕撫摸著她柔順卻染上了灰塵的頭發,歎息的說:
“慧慧,我帶你離開聖山吧!”
慧慧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說:“米拉,這樣會讓你為難的。”
我搖了搖頭,笑著說:“沒什麽好為難的,不過是一次再不普通不過的選擇罷了。”
……
第二天,一場噩耗傳來。
昨天對慧慧拳打腳踢的貴子們,在一夜之間被殺了個乾淨。
他們的腦袋被砍了下來,最終引起了整個聖山的震動。
貴子們的父輩大多死在了與惡魔對抗的戰場上,在這場持續了三百多年的戰爭中,神聖布裏尼亞打出了自己的威名,也打沒了很多底蘊。
現在三百年惡魔血戰才剛剛結束,各大教會的老人們屍骨未寒,卻出現了這樣惡劣的事情,就連各大教宗都被驚動了。
很快,眾人就在那些孩子身上提取出了洛山達力量的痕跡。
那個痕跡是如此的刺目,刺痛了所有人的心。
“尤菲米婭聖女,你到底在做什麽?”
有人憤怒出聲。
甚至就連慧慧都來到了我的身邊,一臉緊張的說:
“米拉,應該不是你做的吧,米拉最好的啊!”
我揉了揉慧慧的頭,輕聲歎息道:“慧慧,你不恨他們嗎?”
“我確實是不怎麽喜歡他們啦……”
慧慧對著我小聲的嘟噥說:
“可是我也知道提可失去了自己的爺爺和父親,阿斯蘭失去了媽媽,尤利失去了哥哥,大家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慧慧也失去過,所以,雖然被他們打的很疼,倒也不是那麽生氣啦。”
慧慧踮起腳尖拍了拍我的頭,笑著說:“而且米拉愛著這個世界,所以慧慧也會試著和米拉一樣,去愛著這個世界的。”
那一天,我悄然放下了聖盔,掩蓋住了自己的情緒,輕聲的說:
“我是晨曦之主的信徒,執行的是人間的正義,也許有一天我的信仰會褪色,但還不是現在。”
是的,因為我很清楚,我並沒有下手。
當天晚上,我再次來到了洛山達的神殿,見到了那個坐在教宗之位上的男人。
“父親,是你做的嗎?”
教宗搖了搖頭,說:“並非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