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號從陰影中浮現,落在一處高坡的頂端,身前不遠處便是懸崖之下滾滾南流的濁浪河。
大河泛著黃濁的浪花,這幅景象仿佛亙古不變。
但是誰能想到,大陸的格局,在短短三四年間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呢?
“那些壓迫著自己,似乎永遠高高在上的巫師們,也不過如此嘛!
嘿,他們那些大人物,在臨死前不也還是痛哭流涕,甚至想向主懺悔?哪有往常那蔑視的姿態?
至於你們這幾條逃跑的小魚,快跑吧,逃吧,尖叫吧!馬上就到了收網的時候了!”
他用帶鐵掌的馬靴輕輕地碾著腳下的草葉,腦海中閃過這樣一串念頭,但在“凝神祝福”的作用下,沒有激起任何情緒上的波瀾。
聞著身邊縈繞著的破碎草葉散發的清香,六號忍不住舔了舔嘴角,似乎在懷念鮮血的滋味。
在用隱秘的手段確認九號、十三號都在各自該在的位置上後,他將冰冷的視線投向了那艘在河中搖搖擺擺的破舊殼船。
他沒有讓自己源自血脈的嗜血衝動乾擾自己的判斷與行為,小心翼翼地將視線避開了船尾掌舵的年輕男子,不,那更像是個半大的少年。
這是《巫師之槌》中教導的技巧,以防止某些靈感極高的巫師因為直接的目光接觸而產生相應的危險預感,給接下來的行動增加變數。
對於這本“巫獵聖經”裏的每一言每一語,六號都認真地遵循。
雖然他有時也覺得自己完全沒必要這麽小心,畢竟對麵隻是兩三名不到中階的未畢業巫師學徒,理論上很難掌握這麽強的預言與占卜技能,而自身和三名隊友身為資深巫獵,都有相關的祝福、物品乾擾這方麵的能力。
更別說帶隊的迪亞斯隊長了,他可是真正的高階強者,在巫師還統治著大陸時就已經凶名赫赫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位年輕的學徒還真的就有超乎常人的預感,而六號強大但稍顯稚嫩的隊友七號,之前因為自己的驕傲與震驚,在監視的時候犯了個可大可小,但足夠致命的錯誤。
六號看著對方打著哈欠、伸著懶腰,無精打采地掌著舵。因為這段河道拐了一個大彎、水流速度減慢的緣故,他似乎沒有怎麽用心來操縱船隻。
嗬,毫無被追殺的自覺啊……不過也是,對方本來就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盯上了,現在可能還沉溺在逃出生天的喜悅裏呢!你,我的獵物,在喉嚨被抵上刀尖時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嘿嘿,我很期待……
迪亞斯大人和七號現在還停留在那個名叫淘金的小鎮上,已經尋找到線索了吧……
他雖然沒受過多少教育,不知道那句巫師古諺“雄獅捕獵,永儘全力”,但作為巫獵的小心與謹慎讓他下意識地選擇了繼續監視,不輕舉妄動。
反正這裏水流放緩,陸地上的人可以輕鬆追蹤那艘殼船,不用擔心目標脫鉤。
在這近乎枯燥的等待中,隱藏在不同方位的九號和十三號也有點耐不住寂寞,開始在依靠一組物品搭建的隱秘通信通道中交流了起來。
六號並未阻止,他明白在戰鬥之前舒緩精神壓力的重要性,祝福與物品的效果不是萬能的,尤其是在他們小隊風塵仆仆地追蹤了接近一禮拜,連續進行了四場狩獵之後。
他自身是一個不善言談、沉默寡言的人,甚至因為行事偶爾的大膽瘋狂而有些讓隊友畏懼,所以他已經習慣將所有無關的想法埋在心底,於表麵上保持永遠的波瀾不驚。
但他的兩位隊友顯然不是這樣性格的人,還殘留著青澀的十三號甚至有些話癆。
雖然巫獵不在意出身,隻要忠誠於信仰,對巫師保持痛恨與仇視,但六號還是在無意中得知,十三號曾是一名服務於某個巫師家族的騎士侍從。
其實這也沒什麽奇怪的,誰都知道整個血脈力量體係都與巫師息息相關。
過去在巫師統治大陸的時候,他們喜歡培養某些血脈騎士作為助手、仆役,也會任命忠於他們的騎士做一些偏遠地區的總督、公爵,甚至在全大陸巫師聯合會總部還組建了一支“星光騎士團”——
隻不過它在戰爭初期就被教廷的“藍月騎士團”打殘廢了而已。
九號和十三號即使是在隱秘頻道中,也下意識地把交談聲壓低,所以他隻能聽到諸如“幸虧七號……不然這場狩獵就要追丟了……”和“也不知道七號是怎麽回事,瘋了一樣……”
唉,七號。
六號在心裏搖了搖頭,把注意力重新轉移到那艘殼船上。
那個女人,為什麽我偶爾會有她比我更瘋狂的感覺……
剛才走神了一瞬的他沒有注意到,也不可能注意到,河中的殼船的吃水似乎淺了幾分,而河邊的淺灘與岩壁相交的角落裏則蕩漾起了轉瞬即逝的透明波紋。
披著“幻羽獸”羽毛編織而成,固化了“強效隱身”效果的鬥篷,哈蒙妮口中無聲低語,手中的施法手勢不停,維持著“靜默施法”和“消除魔法波動”的法術效果。
而一旁勉強將自己敦實身軀塞在鬥篷之下的威廉則抹了一把額頭的虛汗,捧起那枚透亮的“真知之眼”,他的左手手腕上纏繞著一條有著墨綠鱗片的小蛇,此時正昂著腦袋,吐著猩紅的蛇信。
他的眼睛睜開又閉上,一陣波動傳來,被哈蒙妮的法術中和,消匿於無形。
“一個……兩個……三個……通過‘勘破虛妄’視野,我能找到三個黑影,位置分別是……”威廉的眼睛再度睜開,黑色的眸子裏除了害怕,更多的是堅定與決絕。
“林登你的預感沒錯,確實是巫獵,隻是不知道這是不是全部。”他的聲音在剩下兩人的心中響起。
“那就行動吧,都注意安全,記住各自的任務。”還沒有離開“初等心靈連線”效果範圍的林登簡短地說道,做了最後一次提醒。
“呼,願奧秘與我們同在。”說完,他便主動切斷了連接。
“願奧秘與你我同在。”
因為知道隊長和七號已經去尋找附近可能存在的巫師聚居點,並且有了眉目,即將設下一網打儘的陷阱,所以六號等人的監視都在不經意間有所鬆懈。
等到閒聊與走神的幾人回過神來,他們便有些愕然地發現,那艘浮浮沉沉的破舊殼船,已在不知不覺間駛出了視線,隱入了一道河灣的遮蔽之中。
六號敏銳地意識到,船速似乎有些不對勁。
沒準是河流速度變快了呢……他念頭一轉,在心裏找到了個合理的解釋。
六號在心裏略微警醒了一下,有些自責:即使有祝福鎮壓,自己也不應該如此放空思緒,形同走神。
但他也隻是警醒一下罷了,沒有人覺得讓監視目標短暫脫離視線是一個嚴重的失職,畢竟這是持續了多天的狩獵,而解決這幾條小魚,本就易如反掌。
即使想要以此釣出定居在附近的巫師,連一位高階都沒有的地方,是留不住自己這些強悍而準備充分的巫獵的。
有的時候,絕對的實力確實會帶來絕對的自信。
六號在隱秘的通信中知會了其餘的兩人,然後便帶頭開始移動,借助七號此前建立起的神秘學領域的聯係,繼續追蹤起那個瘦高個的棕發學徒。
看著林登駕馭著殼船飛速駛往下遊,逐漸消失在河流的拐彎處,哈蒙妮回過頭,看了看身後正靠在岩壁上喘息的威廉,安靜地點了點頭。
臉色似乎因為緊張而有些發紅的威廉做了兩個深呼吸,深深地看了哈蒙妮一眼,然後再次閉上眼睛。
隨著無聲的咒語落下,充滿神秘意味,但並不明亮的光芒一閃而逝。
在哈蒙妮的“魔能視野”中,威廉那顆長著海草一般墨綠色卷發的腦袋就這樣消失在了原地,然後是整個身體。
威廉原本所站的位置似乎與神秘的‘亞空間’出現了直接的重疊,周圍的物體開始扭曲,但也隻局限在周圍。
哈蒙妮的眼前似乎出現了混亂的星光和無數斷續的線條,都包裹著變得透明的威廉的身體。
在“幻影移行”的最後時刻,她看到威廉似乎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
但他沒能說完。轉眼之間,這一切的異象便完全消散,似乎連地上的細小塵埃都沒有移動分毫。
“哈蒙妮我……”
她隱約聽見了什麽,但又什麽也沒捕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