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儀館周圍的天空,烏雲逐漸散去。
被汙染物吞噬的殯儀館也重新顯露出原本的模樣。
雖然斷壁殘垣,處處狼藉廢墟,像退潮後留下的淤泥,但,總算是雨過天晴。
消失的汙染源也被祈行夜找到。
他在商鋪中見過亮子“死”後的鬼魂,在資料裏見過亮子的照片,卻是第一次看到亮子本人。
……在他最不願意見到的情況下。
祈行夜垂眸,神情複雜的看著倒在廢墟中,似乎已經昏死的亮子,緩緩蹲下身,半蹲在亮子身邊。
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人靠近,亮子無意識摔在泥水裏的手掌抽動。
祈行夜看到亮子粗糙而滿是老繭的手上,還殘留著些許亮晶晶的粉色顆粒。
像是粉色結晶被他握在手中留下的痕跡。
亮子一身汙泥,黑色幾乎整個將他覆蓋,雖然還保持著人形,但也隻是勉強。
風吹過,肢體末端就輕輕晃動著融化,散落成點點黑色顆粒落在下方的泥水裏。
……像蒸到熟爛後勉強維持著外形的魚,任何輕微的觸碰,都會導致坍塌。
冰冷青白的僵硬模樣似人似鬼,再也看不到檔案上那個滿臉是笑,帶著對未來憧憬的幸福男人。
祈行夜喉結滾了滾,一時酸澀難言。
他輕輕伸出手,最終卻隻懸停在半空,沒有落在亮子身上。
不敢讓最後存在的證明,也就此消散。
亮子卻反倒像是感知到了祈行夜的到來,他一雙已經渾濁的眼球顫了顫,艱難轉動,向祈行夜的方向。
陽光下落。
似乎讓那雙已經沒有了瞳仁的眼球,也明亮幾分。
他努力張開嘴巴,手掌遲緩伸向祈行夜,想要說什麽。
可高度異化的聲帶讓他唯一能發出的聲音,隻剩下“嘶嘶”的古怪氣流聲,再無法分辨出原本想要出口的話,究竟是什麽。
但祈行夜看懂了亮子的眼神。
他閉了閉眼,眼睫顫抖:“……抱歉。”
“你的妻女……我們的人抵達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你的妻子已經死亡,女兒。”
祈行夜頓了下,喉結滾動,半晌,才艱難將音節擠出來:“她已經,被汙染。無法死亡。”
……但也無法稱得上的活著。
非生非死,比死亡更加痛苦絕望。卻任是誰也無能為力,不可回溯已經消融了個體,變成聚合體一部分的汙染物。
亮子伸出來的手,卡頓懸停在半空。
就在祈行夜的回答脫口的瞬間,亮子整個人都僵硬在原地變成了沒有生機的雕塑。
唯一的,讓他苦苦支撐著,甚至熬過了聚合體的融化,依舊使得他保持下來一部分神智的執念,轟然坍塌。
冷風中的一點殘燭,滅了。
亮子眼裏的光消失了。
他的眼珠迅速乾癟渾濁,灰蒙蒙一片,水分抽乾塌陷,像是兩顆灰色的桂圓乾落在了眼眶裏,皮膚下的血肉在眨眼之間已經消失,剛剛還能勉強維持的人形迅速向下凹陷,隻剩下一具皮包骨的骸骨。
舉向祈行夜的手掌,也重重摔落向地麵。
“哢,嚓!”
在落地的瞬間摔斷,破碎,散作一灘塵埃。
不過一秒,剛剛還完整的人形,已經徹底變成一堆黑灰,落入泥濘。
以光為名的男人……最終,還是沒能等來他的光明。
祈行夜眼睜睜看著亮子在自己身前消散,他伸出去的手,空空如也。
什麽都沒能救回來。
他半蹲在滿地灰燼前,長長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後傳來晉南熟悉的聲音以及調查官們的喧囂,祈行夜才閉了閉眼眸,將滿眼沉痛掩去,緩緩站直身軀。
回身望去。
“祈偵探!”
晉南親眼看到祈行夜還睜著眼睛在喘氣,又衝過來快速摸了一遍他的身軀,確認胳膊腿都在,這才終於鬆了口氣,趕忙叫醫療官過來查看。
“謝天謝地,祈偵探你沒事。”
晉南幾乎喜極而泣,沒有了曾經在外人麵前的冷靜沉著,隻剩下自家孩子能夠從戰場上幸存的慶幸。
他雙手合十向天空,虔誠拜了拜又嘴裏嘀嘀咕咕。
祈行夜:“?”
他納悶:“晉南你信佛還是信誰?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有信仰。”
“我沒有,我是唯物主義者,信仰科學和可知論。”
晉南爽快回答,微笑道:“但是,在人滑向自己無法拯救改變的困境時,就會自然而然的想起神佛。我隻是希望……遠遠比我更強的某些存在,能代替我,來幫你,救你,讓你不至於死亡雨汙染中。”
“畢竟,我無法救你……在龐大無望的汙染中。”
他的聲音很輕。
山風一吹,也便散了。
卻讓祈行夜愣在了當場,定定看著晉南,半晌都沒有回神。
他的目光過於專注,反而是晉南先不好意思了。
“咳。”
晉南握拳抵在唇前假咳一聲,眼神亂飄但就是不敢看向祈行夜,越想要找借口躲避,大腦反而越是不配合。
幸好就在這時,醫療官已經拎著緊急救護箱,笨拙艱難的從廢墟凹凸不平的鋼筋土塊堆上跳了下來,踉蹌著也顧不上,趕忙跑向祈行夜和商南明。
“等級!測過等級了嗎!”
醫療官滿頭大汗的嘶吼:“被汙染吞噬的那兩個,什麽情況!”
隊員戳了戳晉南,試圖喚回隊長的神智讓他回答醫療官,卻無果。
他隻能無奈轉頭大喊:“沒被汙染!商長官的微汙染連計數器都差點測不出來,祈偵探壓根連汙染粒子都沒沾上。”
就離譜!
敢想象嗎?跳進海裏遊半天,一上岸竟然一滴水都沒有。
隊員犯嘀咕。
醫療官卻長長鬆了口氣。
他不管中間的所有過程,不在乎祈行夜是怎麽做到的。但隻要是安全的,他就高興。
醫療官嫌棄的扒拉開晉南:“讓開讓開,也沒受傷,在這占地方礙事的,乾嘛呢爺們兒?愛上了?”
晉南這才恍然回神,被自己的口水嗆了好大一下,咳咳咳個不停,臉都憋紅了。
手指又是摸嘴巴又是摸鼻子的,就是不知道應該放在什麽地方。
最後還是跑過來讓他拿主意的隊員拯救了他。
晉南趕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向祈行夜揮了揮手:“那祈偵探你好好休息,我先過去看看,晚點我們總部見。”
祈行夜笑眯眯:“好。”
不等醫療官徹底檢查完,身穿笨重明黃色生化服的特殊作業人員,就已經在外骨骼的支撐下走到祈行夜身邊,將他團團圍住。
從祈行夜的手掌中,生化服們小心翼翼的搜集起了殘留的粉色結晶碎片,放進早已經準備好的玻璃體,又放進層層的拘束箱裏,像是套娃,嚴密的防護就連一縷空氣也進不去。
隨後,交給了已經等在外圍的胡未辛。
由他負責押送粉色結晶回到總部。
“為什麽不送到科研院?”
專員奇怪:“對這些汙染粒子的研究,不是一直都在由科研院進行嗎?送去總部乾什麽。”
旁邊的調查官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商長官的命令。”
“據說是連科研院那邊都不知道還有粉色晶體的殘留,給他們的匯報是晶體已經徹底在汙染源中失蹤。”
對這批粉色晶體的殘留物,商南明對外保密得滴水不漏,除了機動1隊參與到本次案件中的人之外,就是林不之。
科研院那邊,完全被蒙在鼓裏。
調查官也覺得奇怪。
畢竟這二十年來,調查局和科研院都是一家,怎麽這次反而要瞞著家人呢?
商南明沒有額外的囑咐,負責押送的胡未辛也沒有多餘的問題,隻沉默而訓練有素的執行。
他等著生化服將晶體小心翼翼的裝載上車,一回身,就看到了下屬和專員蹲在車尾嘀嘀咕咕的畫麵。
胡未辛屈起手指,不輕不重叩了叩車身:“走了。”
調查官趕緊跑回來。
車隊立刻出發。
沿路所有定位和路線都實時發送到了總部,匯集到林不之手中的終端上。
而車隊上方,幾架武裝直升機失蹤跟隨護送。
負責本次實驗分析的負責人早早就等在了總部的地麵出口處,一身白大褂架著眼鏡,在周圍一種全副武裝的衛兵和調查官中格外顯眼。
負責人焦急的來回踱步,時不時抬頭遠眺。
直到車隊已經進入廢棄農家樂,出現在視野中,這才鬆了口氣,連忙迎了出去。
旁邊衛兵焦急:“徐工!您等下,您沒有穿防彈衣也沒有配槍,不能出去……”
說著,他已經衝過去,想要拉住負責人的手臂。
但就在這一瞬間,突然監控室警鈴大作,麵前數百塊電子屏幕上閃現紅色警告框。
【警告!雷達發現不明飛行物,敵我識別未通過,請求立即擊落!】
【重複,發現不明飛行物,武器熱源反應確認,大型殺傷力武器確認。】
【警告,警告!】
整個監控室內都被交疊的紅光映紅,如同潑灑的鮮血。
監控人員和技術員立刻上報,同時對廢棄農家樂周圍的空域進行重新掃描,方圓十裏內所有的對空和反製武器架已經快速升起,自動反擊裝置喚醒,對空乾擾彈已經先行發射,擾亂調查局總部附近所有的雷達和定位監測,屏蔽信號,防止入侵武器回傳調查局總部具體位置,切斷前後連接。
衛兵在剛剛拉住負責人手臂的瞬間,就眼睜睜看著一枚自動定位□□已經呼嘯著從雲層中穿出,在乾擾信號中失去定位,墜向不遠處的山林。
“轟!”的一聲,在遠處山頭炸開成絢爛煙火。
熱浪氣流反推,擴散席卷周圍。
衛兵一驚,連忙將負責人拽到自己身前,同時反身用後背衝向外,將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負責人牢牢護在自己的脊背下,以血肉做盾。
煙塵未散,隱蔽在附近山林中的暗哨明哨已經出動。
而本來借助雲層和雷達定位隱藏自己的隱形無人機“蠶食者”,也被四麵圍攻,對空導彈一道道劃過如同流星,炸開的火光絢爛美麗。
卻逼得無人機不得不現身。
被損毀了隱身係統,重新出現在雷達巡航中,立刻被指揮室鎖定。
總部附近的自動反擊裝置噠噠噠槍炮聲不絕於耳。
胡未辛所帶領的車隊,遠遠就看到了總部周圍的煙花。
車上的調查官目瞪口呆:“臥槽……總部,竟然被襲擊了???”
那個鐵板一塊的總部?
從他進入調查學院開始,總部始終像幽靈一般,所有學員都知道它的存在,卻根本無從得知它具體的位置。
卻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夠看到有敵機靠近總部。
胡未辛踩下刹車,囑咐車隊不要熄火,也不要下車去抽煙透風,預計很快就會重新出發。
調查官:“……老胡你當是坐火車呢?還出去透透風。”
說不定要等到晚上呢。
但他剛把香煙盒從口袋裏掏出來,就聽到指揮頻道裏重新傳出聲音。
“胡未辛調查官,抱歉久等了,您可以重新進入總部了,您的回程申請已經獲批,第二保衛小隊已經在總部處等候。”
“嗯。”
胡未辛漫不經心點點頭,對此並不意外。
車隊緩緩重新發動。
透過車窗,不少調查官擔憂看向不遠處的空域。
卻見黑煙滾滾。
無人機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從天空墜落,在地麵轟然炸開火光,卻又被一支訓練有素的衛兵迅速靠近並熄滅火焰,從中拾取有價值的芯片和零部件,準備根據芯片上殘留的數據信息,確定發起攻擊的一方身份。
第一次經曆這種事的年輕調查官震驚,半晌回不過神。
胡未辛卻隻是平靜的向車外衛兵回禮,接過終端數字簽名,然後抬手指了指自己後麵:“實驗部門負責人在哪?包裹抵達。”
“咳,咳咳。”
負責人顫巍巍從地麵上爬起來,拍了拍白大褂上的灰塵,踉蹌著走過來:“在這呢。我。”
胡未辛點點頭,抽出自己的終端遞給負責人:“徐工,是嗎?這裏簽字,確認你已經收到包裹。你的實驗小組在哪?我會負責為你送抵,同時第二次簽字。驗過包裹內容後,第三次簽字並遞交內容物確認函。”
他耐心向自己的新同事介紹流程。
剛剛從純學術研究崗位升職,又被襲擊爆炸嚇了一跳的負責人徐文卿,也在胡未辛的介紹和引導下迷迷糊糊的接受,說一下,動一下。
胡未辛沒有不耐煩,隻讓徐文卿上車,跟隨一起進入總部。
徐文卿忍不住好奇發問:“那個……胡,胡調查官,您不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