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醫療官歎了口氣,溫聲道:“不是你的錯。是汙染。”
“……汙染造成了這個世紀的痛苦。”
調查官隻在路過他們的時候看了一眼,隨即平靜無波的向守在樓門口的武裝專員行了個禮,確認了準入碼後被放行。
有專員在前麵引導著他們向汙染現場走去,將目前所有掌握到的情報悉數重新複述,再三叮囑,要調查官注意安全,尤其是不能落單,要時刻注意著同伴,並每隔半分鍾確認同伴的位置和安全。
“您好像不害怕?”
專員看著調查官平靜的臉,忍不住問:“您不擔心被汙染嗎?目前來說,汙染很有可能穿透防護服,我們所做的所有預防準備,都有可能失效。”
就連這批調查官在進入時,都被提前告知了現場的危險,在簽署了數份文件,並確認了遺囑以及遺產分配方式之後,才被準許進來。
不想死在這裏的,就立刻退出本次行動。
調查官回憶起自己剛剛簽署的遺產分配確認書。
他的遺產都將留給他的搭檔,如果搭檔死亡,就是他帶的小實習生,實習生如果也死亡……就留給調查局。
他笑了下:“有什麽好怕的?”
“幾年前,我媽媽就死於汙染事件,萬幸沒有被汙染,得以長眠於地下。進入調查局時帶我的師父以及師父的搭檔,去年接連死亡,我的朋友,去年和前年陸續死了個乾淨。”
“剩下唯一一個最重要的,就是我搭檔。”
他漫不經心拍了拍身邊人,道:“這不是在這呢嗎?”
搭檔笑嘻嘻靠近過來,勾肩搭背。
他則輕聲反問專員:“我還有什麽好怕的?”
“哦,對——忘了寫在遺囑上了,如果我死了,請調查局每年清明和我媽媽忌日的時候,替我去她墓前掃掃墓,買一束鬱金香。”
“要黃色的。她喜歡。”
專員喉頭滾了滾,鄭重點頭:“願各位平安歸來。鬱金香,您自己親自為母親買的,她才更喜歡。”
專員讓開身形,敬禮後停在了這一層樓。
再往上,就不是專員能夠進入的了。
亮子家以及被滲透了屍水的樓下大姐家,都已經被調查官們團團圍住。
不大的房間,被裏裏外外仔細地毯式檢查了個遍,就連上下水管道和馬桶等等都沒有放過,沒有哪一寸沒有被翻動過。
而失蹤的女兒,也因此而被找到。
……她在床底。
已經死亡,並且腐爛。
用轉頭和凳子簡易搭建起來的床鋪被挪開,於是之前被錯漏的,也都儘數出現在眾人眼前。
女兒身上還穿著睡衣,似乎還在夢境中,可整個小小的屍體,卻已經徹底發黑,融化,高度腐爛。
像一灘汙泥,在床下的地麵上攤開人形的印漬。
大姐家天花板的黑色屍水,也就來源於此。
小小屍體已經腐爛得連麵目都難以確認,隻剩下一雙渾濁無神的蒼白眼珠,在一團黑色裏格外醒目,依舊在死死的瞪視向床縫外麵的家。
死不瞑目。
已經有調查官蹲在死屍旁邊,進行取樣和化驗,確認死亡原因。
見新調派來支援的調查官走進來,裏麵的人迎過來,主動向他說明情況。
“慘啊,太慘了……”
那人搖頭,輕聲歎息:“先死的是母親,母親的屍體上能看到數處撕咬傷和啃噬的壓印,臂骨上確認有牙齒劃痕,不是腐爛造成的皮肉缺失,而是被人生生吃掉了一部分。除此之外,母親的臂骨,手骨,以及股骨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骨裂。”
那人抬手按下按鈕,被迅速構建出來的3D立體模型,立刻投射在幾人眼前的空地上,按照他們根據現場物品痕跡和死者傷勢進行的死亡場景重建還原,進行演示了起來。
調查官看到,男性推倒了女性並撕咬,女性吃痛逃離,卻在跑到家門口時猶豫折返,衝向家裏唯一一間臥房,想要保護女兒。
但女兒已經被男性拽住,女性因此與男性撕打起來。
她身上的所有骨折和嚴重傷口,也都是在這一時期密集產生,手臂的骨折是典型的自衛式創傷。
女性曾經將女兒抱在懷裏,蜷縮成一團,試圖以此來抵抗來自男性的傷害。
她也是以這個姿勢死亡的。
可惜……她最終沒能保護住她的女兒。
“已經確定了,在她死亡的兩個小時之後,女兒停止呼吸。”
那人眉頭緊蹙,不忍道:“但,母親沒有被汙染,是真正的死亡。女兒卻……”
變成了汙染物。
連死亡都成為了奢求。
調查官喉結滾動,平靜如死水的眼睛裏終於燃起火焰,怒意猛烈。
“父親作案?父親呢!”
那人搖頭:“以目前來看,這個常被人叫做亮子,從事搬屍工職業的亮子,就是目前可以追溯到的第一源頭。如無意外,就是汙染源。他對家人下手的時候,可以確定已經高度汙染,神智逐漸喪失,進入了墮化階段。”
“母親的衣服上和頭發裏,都檢測出了少量的汙染粒子。”
“但是……”
那人猶豫了一下,謹慎道:“我們沒能在這房子裏找到縫隙存在過的可能痕跡。”
“這裏很可能不是第一汙染現場,是亮子在別的地方被汙染,然後無意識將汙染帶回家中,導致悲劇。”
有關於亮子的一切情報,都在從祈行夜畫出他的素描畫像開始,被翻了個底朝天。
但很少是亮子自己主動留下的。
他不常使用網絡,不會將自己的情況記錄在網絡上,也不怎麽使用線上支付和公共交通係統,沒有對應的電子記錄可以追蹤。
隻有一遝一遝被存入銀行的現金,匯給老家的款項,和給妻子女兒的錢。
就連亮子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一張照片,都是在女兒幼兒園畢業的時候,家長們和孩子們的合影照。
那上麵,亮子摟著妻子,衝鏡頭笑得燦爛。一身專門漿洗過的衣服筆挺整潔,連頭發都仔細打理過。一臉的自豪,以及對生活的懇切期冀。
亮子自己很少花錢,似乎所有的錢都被省下來,給了老家的老人,和還在上學的女兒,妻子也很少用這筆錢去為自己添置些什麽,大筆大筆的賬單,都與生活和學費有關。
對女兒,她毫不吝嗇,對自己,她卻過於精打細算。
情報人員將根據開支賬單分析出來的動向報告,以及家庭側寫遞到調查官們眼前時,所有看過這份報告的,都不由得沉默了。
地獄苦。
可最苦是人間。
“不過,亮子有過一筆飯店消費電子記錄,我們已經找到那家飯店並取得了監控。”
情報人員將監控截圖發了過來:“不止亮子一個,是二十個人。時間在大年初一。”
新年第一天。
很多人還在向著新的一年許願的時候。
截圖上,亮子和其他所有人圍坐在一張大圓桌上,桌子上堆著滿滿的酒菜,還開了幾瓶幾十塊的好酒,桌麵上還放著幾盒紅盒子國煙。
這是足夠豐盛的一餐,像是在慶祝著什麽。
絕大多數人都臉上洋溢著真切淳樸的笑意。
隻除了兩個人。
一個是亮子。
還有一個,皮膚黝黑。
“……嗯?”
調查官意識到了什麽,皺眉湊近,放大查看。
黑皮膚的男人神情惴惴不安,始終在向左右看去,並且一隻手從頭到尾都插.在口袋裏沒有拿出來,鼓鼓囊囊的,像是裏麵有什麽在被他警惕保護著。
他像是驚弓之鳥,時不時就要轉頭看自己身後的牆壁,又疑神疑鬼般看向窗外。
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緊追著他不放。
圓桌上坐在主位的人不滿,抬起筷子指了指他,男人又回了些什麽。
然後男人就起身,提前離開了這場聚餐。
不歡而散。
調查官連忙將這一段圈起來示意情報人員:“這一段,能聽清他們在說什麽嗎?”
情報人員為難:“這家飯店用的最老型號的監控設備,聽不到聲音……”
“那就找唇語專家來。”
電子頻道裏忽然插.進來另一道清澈但沉穩的聲線,淡淡道:“汙染的工作上,永遠不要有‘我做不到’,而是要想‘我怎麽做到’。”
“幸好商長官不在這裏,他不會滿意你的匯報方式。”
情報人員聽出了楓映堂的聲音,愧疚應是。
楓映堂很快發來一張被圈點滿了標記的圖片。
正是監控下那間飯店包房裏所有的反光點。
“如果有哪些部分,他們的動作剛好遮住了嘴巴,就從對應的反光處提取截圖拚湊。”
楓映堂笑著問:“我解釋清楚了嗎?”
情報分析部門立刻按照他所言進行處理。
很快,唇語專家發來匯報。
主位上的那個男人,是這群人的小頭目,也是學妹發現的那具屍體。
是負責攬活的工頭。
黑皮膚的男人外號叫黑子,已經確定了他的家庭住址,在與他的妻子積極取得聯絡並趕往他的家中。
工頭罵黑子,發了財就不把大家當兄弟了是嗎?連吃個飯的麵子都不給?
黑子回嗆,總比你們以後還得一天天搬屍體強。
“發財?”
楓映堂意識到什麽,疑惑出聲:“這個叫黑子的,最近生活中有什麽變故嗎?”
“……有。但副官,恐怕,不是好的。”
去往黑子家的調查官站在門口,看著家中到處塗抹的鮮血和腐爛的屍體,沉聲道:“黑子全家五人,確認已經全部死亡,其中一人汙染,屍體將被拘束帶回處理。”
他說:“黑子家附近的鄰居證實,黑子最近,得到了一塊寶石。”
黑子雖然家裏條件比亮子家好很多,不用到處顛沛流離租房子又被趕走被迫大雪天搬家,但黑子和妻兒,也是住在父母的房子裏,一家六口人擠在不到五十平的房子。
作為搬屍工,黑子並不被周圍鄰居看得起,還有人說過,他皮膚黑是因為天天搬屍體煞氣重,那些鬼魂都跟著黑子回家了。
附近的父母都叮囑自家小孩要遠離黑子家,不然會被黑白無常勾了魂走,黑子的孩子在學校也被瞧不起,被欺負。
但就在過年之後,一向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的黑子一家,卻忽然間高調了起來。
黑子媳婦洋洋得意的向所有人說,黑子有一塊非常值錢的寶石,隻要賣了,他們一家馬上就能住上大別墅,到時候氣死街坊鄰居。
楓映堂心臟一突:“寶石?”
“嗯。”
對麵聲音沉重:“據說,是一顆很大的粉鑽。”
比普通鑽石更加難得並且值錢的粉鑽。
確實能讓普通人家迅速翻身富貴。
可前提是……那確實是一塊,真正的,粉鑽。
楓映堂閉了閉眼,無聲歎息:“把現場圍起來吧,該怎麽處理怎麽處理。”
“所有在附近並且暫時沒有接到任務的調查官和外圍專員,都立刻去找那粉鑽!”
他的命令斬釘截鐵:“就算是死,也要把它找回來!”
在造成更大範圍,更多的汙染之前。
“是!”
無線電頻道裏頓時響起一聲聲應答。
所有確定加入CC2799案件的調查官和專員,都以最快速度獲得了相應的資料,並準確告知了危險程度和注意事項。
其中有一條,尤為奇特。
——小心身後。小心牆壁。
“粉鑽?”
楓映堂扯開笑容:“好看的晶體,就一定代表著財富嗎?”
也或許,象征著死亡。
楓映堂和機動1隊的調查官們都很清楚,就在不久之前,商南明剛剛找到了粉色不明結晶。
除了可以確認它是汙染粒子新發現的形態,並且與二十年前那場被稱為銜尾蛇的災難有關之外,其他所有與它有關的研究,都還在科研院的案頭上,實驗室裏,不眠不休的在被研究和分析。
而那個時間節點,剛剛好是過年前。
京郊殯儀館發生的事情以及許文靜泄露的筆記,讓某人不得不對秘密實驗室進行銷毀。
商南明斷定,還有不少於一個秘密實驗室沒有被發現。
很有可能……黑子獲取到“粉鑽”的地方,就與被銷毀但沒有被調查局獲知的秘密實驗室有關。
漂亮的結晶體,吸引了黑子的目光。
他忍不住伸手,將它藏進口袋裏,帶出現場。
所以這些搬屍工以及他們的家人,成了最初一批受害者。然後再波及到算命先生,以及其他人……
“商長官拿回來的那一點粉色結晶,直徑不到一微米,但作用強度都令人心驚,現在是我們副院長在親自帶領項目進行,院長督辦。”
被打電話詢問粒子效果的科研人員一頭霧水,但嚴肅道:“如果你說出現了一克拉甚至更大的一塊結晶……”
“對不起,我不能給出確切的後果,那是不嚴謹的猜測。”
科研人員:“但我可以告訴你,那效果,是一加一遠遠大於二。”
從許文靜家中的冰箱裏,搜查出了被他隱秘藏起來的粉色晶體,並且被嚴密隔絕在高密閉性精工玻璃體中,即便如此,依舊會有少量汙染進行溢散。
而在科研院,科研人員在獲準申請後,先後使用動物等進行實驗,發覺當兩顆微粒同時存在時,對汙染擴散和深化的速度,是爆炸式的增長,從零瞬間飆升到一萬。
這是致命的速度和影響力。
而黑子手裏,有一大塊“粉鑽”,下落不明……
楓映堂:“找!”
“翻遍國內每一塊土地都要找到這個人,這塊結晶體!”
但是,沒有人知道黑子去了哪裏。
似乎從某一天開始,黑子就徹底消失,蒸發在了空氣中。
有人忍不住猜測:“會不會在某個有屍體的地點?畢竟是搬屍工。那些搬屍工最後去往的地方是哪裏?”
“你覺得,這像什麽地方?”
祈行夜摩挲下頷,看著“屏幕”外的場景,思考著問商南明:“殯儀館?”
商南明雙手插兜,平靜注視,像直視向畫麵外的紙片人一般:“嗯。”
抽離了所有感情,置身事外的冷靜。
“我們在找的亮子,是搬屍工。”
商南明淡淡道:“或許他就在這裏,所以汙染才裹挾我們,將我們帶到了汙染的源頭。”
“像磁石,吸引鐵屑。”
屏幕外,死者家屬神情哀慟或平靜,而更遠處的後方,一具具屍體被搬動。
祈行夜餘光瞥過,眼尖的瞬間鎖定了其中一道身影。
“亮子!對,就是這個!”
他指著其中一個沉默背著裝屍袋的男人,驚愕道:“我在商鋪看到他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實體,隻是個虛影。怎麽還活著?不對,他還能像正常人一樣思考走路嗎?”
以當時的情況看,應該墮化了才對。
男人似乎聽到了,抬頭看向祈行夜的方向。
隔著屏幕,準確與他對視。
那一瞬間,好像身周的溫度全都降低了,血液凝固。
祈行夜微微睜大了眼眸。
但就在下一秒,祈行夜準備反製的時候,屏幕外卻忽然有個皮膚黝黑的男人從斜後方的陰影裏衝了出來,憤怒衝向亮子。
對視也被打斷。
亮子動作遲緩僵硬,像是提線的木偶人,順著被撞擊的力度轉身,向突然出現的男人。
那男人撞倒了亮子肩膀上扛著的裝屍袋,憤怒抓緊亮子的衣領搖晃,咬緊後槽牙連臉頰都緊緊繃著,恨不得食其肉的仇恨架勢。
“亮子你他媽的!虧我當你是朋友,你到底乾了什麽,你對我乾了什麽你說啊!”
那男人滿臉悲戚絕望:“你他嗎的知不知道,就因為你,我老婆孩子全死了,老爸老媽也死了!都他媽的是因為你,你說,你說啊!”
那邊的爭執引起了殯儀館內很多人的關注,紛紛轉頭向他們望去看熱鬨。
祈行夜眉頭緊皺。
任由男人如何暴躁憤怒,亮子都無動於衷,隻遲緩抬起頭,直視男人。
良久,男人隻覺毛骨悚然,不自覺放開手,向後退開幾步。
亮子才低低開口:“黑,子。”
“不是,我。從來都,不是,我。”
高度異化的聲帶無法準確清晰的發出音節,但亮子仍舊執著的向前邁開一步,靠近黑子,反問他:“難道,不是,你,嗎。”
“殺死我,也殺死你,和你家人的……”
“究竟是誰。”
黑子愣了下。
隨即,他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亮子:“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呢……”
“你在說什麽?啊?你他媽的到底在說什麽?什麽是我,怎麽會是我!不是我,不是啊……求求你了。”
黑子的咆哮怒罵聲歇斯裏地。
卻慢慢的,慢慢的染上了哭腔。
絕望而無力。
與此同時,祈行夜和商南明所在的這片屏幕後的白霧,忽然暴起龍卷風,吹刮著所有的霧氣向遠處吸引而去。
祈行夜努力在狂風中睜開眼。
他看到,在濃重白霧後麵。
一道人影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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