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行夜是為汙染戰場而生的戰士。
就算是再嚴苛的調查官,都會在見到他的戰鬥之後讚歎,那就是在汙染這片黑暗水潭中開出的惡之花,無人可及的敏銳和強力。
祈行夜自己也一向如此認為,在汙染案件中,他至今還未曾遇到過不可敵的對手。
可是,當那巨大的怪物低頭向他看來時,他卻感受到了從靈魂深處傳來的震顫感。
碩大的眼球足有幾十米高,赤紅一片,像是能夠倒映出所有生命死亡前的痛苦和掙紮。被那樣一隻眼球死死注視,幾乎是要溺斃於另外一片死亡的海洋中。
那一瞬間,祈行夜仿佛看到從遠古時期第第一隻巨猿直立行走,宇宙爆炸花朵盛開,粒子湮滅光線流逝,日升月落又再一次滄海桑田,整個人類曆史的完整畫卷,都在那千分之一秒中向他快速旋轉展開。
無數人在死亡。
他們在哀嚎,在哭泣和求助,被迫拿起武器戰鬥,又被莫名的怪物殺死,天災人禍抑或是世界滅絕的末日。
於無人的黑暗中,無數人竊竊私語,遙遠得沒有真實感。
他們在說什麽?聽不清。
隻有感同身受般的絕望在蔓延。
近乎是人類承受極限的情緒迅速飆升,痛苦絕望到狂喜不可抑止隻在一刹那,一秒鍾度過一生,人類所有感知都在頂峰爆炸。
理解不能,掙脫不能,思考不能。
一張張臉從祈行夜眼前閃過,耳邊無數聲音交織共鳴嗡響不止。
頭痛欲裂。
過量的信息瞬間被全部塞進腦海,思維過載,在崩潰和愈合的邊緣反複拉扯,撕裂般的痛苦。
祈行夜悶哼一聲,死死咬緊牙關堅持。
身體在無法忍受的痛苦中試圖屈服,意誌力卻在怒吼絕不認輸,誓要重新奪回主控權,勝負欲不肯讓人類輸給區區怪物,臣服和征服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在對衝,在靈魂和思想中掀起滔天怒浪。
腥甜血液翻湧向上,順著唇角緩緩流淌。
世界毀滅與重建,隻需一秒。
絕不,絕不認輸!
祈行夜赤紅著雙目,強迫自己在怪物的注視下重新拿回身體的控製權,他緩緩抬頭,悍然無畏的與碩大眼球對視。
重壓之下,他的臉色蒼白失去血色,唇瓣卻被血液染得鮮紅。
紅與白,鮮明到刺眼。
祈行夜卻咧開唇角,笑了:“你就是小蛇嗎?”
“AB0009。”
他聲音嘶啞,卻沉穩有力:“跑了二十年,從A國到國內,真是辛苦你了。”
“不過,也就到這裏為止了。不可以,再往前……將是你的墳墓。”
絕不允許銜尾蛇再興風作浪,危害生命。
從徐麗麗十四年前回國至今,銜尾蛇究竟造成了多少延伸汙染案,令多少人在痛苦中墮化汙染物!
祈行夜緩緩抽出長刀,隔著血海與那巨大怪物遙遙相望。
李龜龜早已經在怪物低頭望過來的那一眼中迷失了神智,渾渾噩噩想要衝向前,被製止就癲狂嘶吼,像一頭失去了靈魂的野獸。
唯一能被他看見的,隻剩下怪物,向怪物的方向前進,成為了他生命唯一的價值。
怪物將一切都看在眼裏,卻沒有任何動作。
像欣賞一場小動物的鬨劇,靜靜立在那裏,碩大的瞳孔倒映不出任何生機的臉。
李龜龜掙紮的力氣越發大,甚至含混不清的嘶吼著向祈行夜拳打腳踢,阻止他的祈行夜變成了惡人。
祈行夜舌尖頂了頂上牙膛,“嘖”了一聲,手起豎立成刀,利落砸在李龜龜脖頸側。
下一秒,李龜龜就翻著白眼暈了過去,軟軟癱倒下去。
就在這一刻,周圍的溫度徒然下降。
像數不清的眼睛密密麻麻盯住了祈行夜的後背,從四麵八方的黑暗中,竊竊私語混響成一團雜音。
祈行夜一僵,隨即緩緩抬頭向怪物看去。
可他對上的,卻是無數雙眼睛。
老的,少的,嬰孩稚嫩的……
有一種錯覺,他像在被全人類注視。
整個人類都已經滅絕,死亡定格,意識下沉,最終在海底匯聚成新的物種,新的模樣。
舍棄了曾經人類的個體身軀,以集合體的方式存活下來,變成人類所不能理解的新物種……或許,那裏是新的世界。
那一雙雙眼睛注視著祈行夜,從死亡深淵瞥來一眼,像在參觀動物園裏的猴子。不包含惡意。
可也沒有善,或者溫度存在於那雙眼睛裏。
根本就是在看著無機質無生命之物。
像人看空氣,草木,泥土。那裏沒有生機。
那怪物太龐大了,光是暴露在祈行夜視野內的,就已經足有百米之高,在海中仰頭望去,甚至無法準確估量它的體積,更別提還有很大一截依舊隱藏在海中海,向下的那一片幽暗根本探不到底,不知究竟有多遠,多深。
是會讓人誤以為整個地底深處都已經被挖穿,全部都被這怪物的身軀占據的程度。
隻要它稍微的任何動作,都是一場海底地震,海水呼嘯翻滾撲來,眼前的一切都在震顫。
而那一身堅硬詭異的鱗片,也隨著怪物轉動。
成千上萬的青白死人臉從祈行夜視野中滑過,在透過海水照射下來的微弱光線下折射著幽幽冷光,陰詭森冷。
水流淹沒雜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像是什麽東西在向黑暗深處湧來。
祈行夜知道,麵對這樣龐大到遠超出體型限製的怪物,唯一有可能微弱勝出的方式,就是先下手為強,以巧取勝,直取怪物最核心的致命點,以小博大。
沒有正麵戰勝的可能——百餘斤的人類,單槍匹馬怎麽戰勝幾萬噸的怪物?
他知道,現在已經是最佳時機,他必須要在怪物完全反應過來並重視之前近身。
但是……他動不了。
連轉動眼眸都做不到。
當那些死人骷髏鱗片齊齊向祈行夜看來的瞬間,他感覺到壓力刹那間鋪天蓋地向他壓來,無形的五指山就在他的肩背上,拚命想要下沉,將他砸進泥地裏,碾作塵埃。
‘我已經死亡,為什麽你還能活著。’
‘看,他為什麽還能思考,他是什麽東西。’
‘隻有死亡,隻應該有死亡……’
像是有怨毒聲音在耳邊響起。
山嶽一般的壓力遠遠超過人類承受極限,海水倒灌,仿佛整個星球宇宙的重力,都在這一刻壓向被怪物注視著的“敵人”。
祈行夜死死咬住牙關,用儘此生所有不肯彎折的意誌力,像體內有不折鋼骨代替人類脆弱的血肉之軀,在支撐著他站立,才沒有因此而在重壓之下被砸進深海中。
可他整個人都在輕微顫抖,每一束肌肉都在向同一個方向用儘所有的力量在堅持,意誌力低聲嘶吼,絕不肯就此認輸。
鮮血順著唇角滑落,越來越多,白襯衫染得鮮紅,五官接連溢出血液,從蒼白麵孔上滑落,像是血淚。
他艱難抬起眼眸,一雙眼眸沁在血淚裏仍舊雪亮如刀,沒有過半分放棄和軟弱。
他很想笑一下。
可他連這一點也做不到。
怪物什麽也沒有做,像是原初時便高坐神壇的神祇。
抑或是已經融合了所有人類的意識而形成的“阿賴耶識”,所有時光中所有生命形成的曆史,沒有它所不知之物,早已看清人類將會犯下的錯誤,任何站在他麵前的人的任何一步,都逃不出它的預料。
它隻需要靜靜注視,沒有驚訝的必要。
祈行夜區區一個人類,在它眼中如此渺小,甚至不值一提。
就像人類眼中的一粒塵埃。
吹過,也便散了。
祈行夜隻是注定會消散的生命,連記住他名字的必要也沒有。
——你會知道從自己眼前飄落的那一粒塵埃,叫什麽名字嗎?
怪物並沒有一張具體的臉,似乎隻有一隻注視著人類世界的單眼。
可祈行夜卻從它身上,清晰的讀出了無數多的情緒,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弱小。
麵對怪物,人的處境似乎就是如此絕望。
祈行夜的大腦也越來越痛,眼前一陣陣發黑,拚儘全力甚至不再顧及此後歲月隻堅持這一秒的努力,也在逐漸崩塌。
……太渺小了。
以卵擊泰山之高。
他的皮膚在沿著紋路迅速開裂,失去了保護和隔絕的作用,鮮血在從皮膚
內臟在重壓之下逐漸崩塌,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喀嚓聲寸寸斷裂碾磨成齏粉,熱流從心臟湧向大腦,四肢冰冷體溫極具下降……幾十億年來所形成的這套人類身體機能係統,在拚儘哪怕億萬分之一的可能,想要救回祈行夜的生命。
可祈行夜的思維仍舊無法抑製的在滑向深淵,渾噩,遲鈍,昏暗……
黑暗降臨。
劇痛之中,祈行夜鮮明的感知到他的身體在歎息。
似乎每一個細胞都在哭泣,對不起,我們儘力了……
可即便是這一秒,祈行夜也沒有放棄心中堅定的希望。
他榨出身體最後一絲力氣,卻隻是勾了勾唇角,勉強咧開一個被鮮血染紅的笑容。
我說——人類終將戰勝汙染。
祈行夜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卻抬手,指向那怪物。
我說……
你必將死亡。
於黑暗。
一秒之後。
所有的思維轟然垮塌,像被重壓徹底碾碎成齏粉吹散。
祈行夜的意識徒然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向後仰去,張開雙臂卻無力跌向地麵。
“砰!”
血蛇被大口徑子彈射穿出一個碩大的血洞,軟軟倒向地麵,發出重響。
商南明平靜抬起槍口,掀了掀眼睫,漠然向更遠處的黑暗看去。
他慢慢皺起了眉,一向沒什麽表情的冰冷俊容上難得浮現出憂慮神情。
就在開槍的那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祈行夜在喊他的名字,從無數汙染物湧出來的那片黑暗中,祈行夜在呼喚著他,讓他向更深處走去。
祈行夜……
商南明的眸光沉了沉。
“商,商長官加油啊!”
明荔枝一臉驚恐的和李龜龜徒弟抱成一團,兩人扭得像個圓滾滾的花卷,縮在商南明腳邊瑟瑟發抖。
商南明漠然垂眸,不帶一絲感情的向發出聲音的明荔枝看去。
明荔枝一驚——求生本能,啟動!
“加油加油我們一定能出去的,商長官全世界最棒,絕不會拋棄同伴,老板回來看到我們都還活著一定很高興!”
他大腦一片空白,連自己到底在說什麽都不知道,全身上下隻有嘴巴還是在動的,搜腸刮肚尋找適合的詞語拚命讚美商南明,瘋狂暗示對方:你得帶我們出去啊!我們可是祈行夜的人!
明荔枝很清楚自己在商南明那裏別說麵子,分量都沒有。但沒關係,他有老板啊!他老板在商長官那裏分量足足的!
李龜龜徒弟更是直接被商南明一眼嚇得哭出來。
他眼含熱淚小聲問:“這位真不是來殺我們的嗎?”
徒弟哽咽:“我看那好萊塢喪屍大片,進入的A國大兵不都是咵咵就是掃射,不讓一個喪屍逃出去嗎?”
“雖然換了我們這邊現在是僵屍,但這位長官,他,他真的會帶我們離開嗎?”
徒弟驚恐:怎麽看都像是來清掃戰場的殺手啊!!
先前有祈行夜在時,雖然徒弟也擔憂過,祈老板一個窮嗖嗖連自己都快養不活的偵探社老板,真的能起作用嗎,但是祈行夜一直笑嘻嘻雖然經常沒個正形,卻很能讓身邊人放鬆緊繃的神經,願意相信他,跟他走,聽從他的指揮。
任何人看到祈行夜,都可以信心十足的確信:這絕對是自己人,上輩子開始的摯友!
現在保護他們的換成了商南明……
雖然這位製服威嚴的長官一看就很靠譜,非常專業——但他殺人是不是也很專業啊啊啊!!!殺僵屍怎麽和打蚊子一樣輕鬆,連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呢!
徒弟:他殺敵人這麽乾脆,殺我也一定更乾脆!
明荔枝沒有嘲笑徒弟的驚恐,反而同情又深有同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沒事,你放心,這位長官雖然……嗯……但是我們有老板呐!祈老板和商長官是至交好友,他看在老板的麵子上,一定不會殺了我們的。”
雖然他們確實很累贅……
雖然他第一次和老板一起出任務時,也驚恐全程擔憂這個問題,並且到現在仍沒有打消顧慮……但是沒關係!
問實力有祈行夜,要交情有祈行夜,看麵子還有祈行夜!
明荔枝試圖挺直胸脯自信。
卻又在商南明隨意瞥來的一眼中,立刻像被紮破了的氣球般快速漏氣,癟得重新縮成一個大花卷。
明荔枝:嚶……
祈行夜不在,商南明一人要看顧兩個小廢物,還要從圍攻上來的汙染物中殺出一條血路,同時時刻注意著祈行夜可能的動向,隨時準備配合對方。
這讓他麵對這兩個小廢物時,更加惜字如金。
他伸出手拎住明荔枝外勤夾克脖頸後麵的傷時把手,隻淡漠囑咐一句“抱緊了”,就一把將抱成花卷的兩人拎了起來。
瞬間騰空而起的兩人:“!!!”
啊啊啊啊啊!!
驚恐的慘叫聲硬生生被堵在喉嚨裏,明荔枝憋得鼻涕眼淚一起淌也沒敢多發出一聲,甚至還抽出手死死捂住徒弟的嘴巴。
徒弟:嗚嗚嗚!
明荔枝:憋說話!說話就真的死了!
商南明不是祈行夜,會為了二百塊的委托費就賭上性命,為了一句委托就奮不顧身一諾一命。他更像是理智到沒有任何情感的機器人,會為了最大化的勝利可能而摒棄所有不利因素。
尤其是祈行夜不在身邊的時候。
明荔枝很清楚,如果自己和李龜龜徒弟乖乖當個掛件,也就還好,對商南明來說隻是個二百斤的武器毛絨人形掛墜,和普通人的手機鏈抱包包掛飾差不多。
但如果,他們敢發出哪怕一聲,影響戰局……
可能祈行夜回來的時候,就要黑發人送肉泥了。
明荔枝抖了抖,努力適應自己的掛墜生涯,當好一個在半空中來回晃悠的大花卷。
而周圍的局勢,絕對算不上好。
從祈行夜衝進巨蟒腹中身影消失之後,殯儀館連同整個荒山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原本的障眼法消失,所有的建築和有形之物都消失不見,唯一剩下的,隻有一望無儘的屍體。
從商南明眼前,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遠處,目之所及之處,皆是死不瞑目的臉。
屍山血海,不過如此。
看得明荔枝毛骨悚然,渾身顫抖發冷。
就算是螞蟻,他都沒見過如此多的螞蟻屍體,更何況在這裏的每一個,都曾經是活生生的人……現在,卻像是被扔在超市攤位裏售賣的蝦米,一個個睜著黑眼珠,不甘看向仍舊鮮活的世界。
以商南明一人之力,很難從屍海深處帶著兩個小廢物成功脫離汙染巢穴。
明荔枝也在沉默良久後,終於在商南明又一次重擊圍攻而來的血蛇,腥臭血液飛濺到他臉上時,忍不住開口:“商長官……”
商南明看向他的瞬間,黑黝黝的槍口已經指向他的額頭,手指扣在扳機上,隨時可以按下。
明荔枝縮了縮脖子,但還是道:“要不然,您就把我們放下吧。”
“我們就在這裏等您,等您找到老板,殺了汙染源,再回來找我們,帶我們出去。”
他看得分明,更想得清楚。
自己和李龜龜徒弟,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商南明的累贅,在這種程度上的苦戰中,任何多出來的負重有可能影響戰局走向,細微的一根羽毛也將決定成敗。
他們這二百多斤的重量,已經隨著時間和商南明的體力流失,變成了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