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讀詩書後的沉澱,在自己領域內的自信和從容,氣質清雅卓絕,無關樣貌。
祈行夜隻對比了一眼,立刻肯定,遺像人就是眼前人。
隻是眼前的男人比起遺像上的滄桑衰老,他現在看上去,要更年輕。
可那雙眼睛……卻要清澈乾淨太多,像剛剛走出大學校園,還有夢要追,還活在理想裏。
而不是被歲月和工作磋磨後的疲憊麻木。
祈行夜心弦顫了顫,遲疑著問:“你……在焚燒爐裏活了?”
男人閉了眼睛。
長長歎息,疲憊到連說話都是艱難。
男人叫許文靜,是大洋科技的研究員,京城大學生物製藥專業博士。
從入職大洋科技之後,他就一直負責一項國外技術的破解和複製,從組員到組長。青年才俊,前途無量,這些詞總是會被旁人用在他身上。
但痛苦隻有許文靜自己最清楚。
他負責該項目組的三年,身體每況愈下,從一開始的偶爾心律不齊,肌肉酸痛,到後來已經是經常性的流鼻血,心臟絞痛如刀割。
他本來以為自己隻是工作勞累熬夜,到越來越撐不住,還是去了大洋科技下屬的醫院做職工福利的免費檢查醫治。
數據一切正常。
醫生告訴他,是他想多了,幻想自己得病疑神疑鬼,身體才會出現響應的症狀。隻要多睡覺多喝熱水,什麽事都不會有。
許文靜信以為真,回到項目組繼續工作。
可掃地阿姨的一句隨口閒聊,卻讓他起了疑心。
阿姨說,這個項目組存在十四年了,幾乎每隔幾年就要換一個新組長,組員也會換一批。
“那換下去的人呢?”
許文靜沒忍住問自己前輩們的情況:“他們都去哪了?”
“死了。”
阿姨輕描淡寫:“你沒發現,你們組裏根本沒有老人兒嗎?”
一句話,說得許文靜渾身發冷。
是啊……怎麽可能一個存在了十四年之久的項目組裏,一個中年人都沒有?
一批批的年輕人進來,又進來,再替換……
年長的人卻一個個死去。
許文靜失魂落魄。
回家時,卻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好像,有人在尾隨跟蹤他?
他慌忙跑回家喘著粗氣向外望去,卻什麽都沒看到,大門貓眼外的走廊空空蕩蕩,樓下路燈的街麵也空無一人。
接連幾天,他都有這種感覺,如影隨形,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他。
他不堪其苦,向朋友傾訴,朋友安慰他是壓力太大產生幻覺了。
“這都什麽年代了,這麽和平,怎麽可能會有那種事?是你多想了,你這種情況啊,叫被害妄想。”
朋友擔憂:“要不你去看看心理醫生吧,別是抑鬱症什麽的。”
心理醫生也隻會說臨床上看沒問題,讓他開心點,壓力不要太大。
“隻是工作太繁重導致的應激綜合征,別擔心,那都是你自己嚇唬自己,絕對不可能有人跟蹤你監聽你想要殺你的。”
許文靜乾脆住在了公司,避免外出。
可沒過幾天,他偶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掃地阿姨了。
另一人輕描淡寫:“死了,屍體都早就燒了。”
因為是工作中猝死,大洋科技賠了阿姨的兒子幾百萬,還專門成立治喪小組,全程陪同兒子料理阿姨的後事,連墓地都準備好了,體貼又人道,感動得兒子淚水漣漣,哽咽說,大洋科技真的是好公司。
可許文靜隻覺得渾身發冷。
他不再寄希望於任何人,自己在實驗室無人時自己抽血檢測,利用自己的學識對自己進行檢查。
最後出來的結果,卻是鮮紅到刺眼的不明數值。
……倒是和項目組裏一直研究的血樣,曲線一致。
那時,許文靜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或許,是被那血樣感染了某種細菌,或是,別的什麽……
可就是從那一天起,許文靜的身體情況急轉直下,前一天還能走路,第二天已經重病到動也不能動。
病來如山倒,好在還有公司的關懷照料,撥了最好的醫生和研究員來看顧治療他。
許文靜從沒病得那麽重,那麽難受過。
整個人像被架在火焰上烤,渾身每一縷肌肉都在痛,像有人拿著薄薄手術刀,沿著肌肉紋理耐心的一寸寸切割,順著筋膜分開每一束肌肉,將皮膚完好無損的剝離,又一塊塊剜下他的關節骨頭。
就連他一向引以為傲的大腦,憑著智力從普通家庭一路靠自己摸爬滾打進入京城大學,又進入最有前景的科技公司的自信,也在隨著大腦的日漸遲鈍而土崩瓦解。
許文靜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麽會有人連高中大學簡單的知識都不會這也不懂那也不懂,為什麽有人什麽也記不住轉頭就能忘事。
可現在,他的大腦變成混沌模糊的漿糊,什麽也記不住更無法理解,眼睜睜看著文字在眼前,每一個字都認識,可就是理解不了它的意思。
組員本想要像往常一樣尋求他的意見,可他卻連簡單的有機物結構都看不明白了。
他的大腦,智力,理解能力,專注……在被奪走。
大腦在死亡。
連同身體,整個人,徹底被分解。
許文靜痛得想大喊,可他連這樣做的體力都不再有,隻能像植物人一樣躺在雪白的病房裏,聽著身邊“滴答,滴答”規律的儀器聲,看著人們靠近又離去。
偶爾他也會做噩夢。
夢裏,自己變成了一條蛇,和其他很多蛇在一起,到處都是血漿和碎肉,天空一片漆黑,熟悉的組員們橫死街頭,死不瞑目,自己卻感到饑餓,張開大嘴,想要吞吃組員們的屍體。
他被自己突如其來的食欲硬生生嚇醒了。
在床上滿身虛汗,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可噩夢卻越來越頻繁。
並且每次都是相同的畫麵,一樣的蛇,一樣的黑色天空和屍體。次次都被食欲驚醒,恐懼著脫離夢境。
唯一不同的是……當他最後一次夢見這樣的場景,卻沒能抵得過過於濃烈的食欲。
他看到自己變成一條無比粗.壯的巨蟒,張開大嘴,鮮紅的舌頭卷起滿地屍體。
咯吱,咯吱……
熟悉的臉龐,在他的利齒間破碎。
他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血液混合著碎肉順著食道被吞吃入腹的感覺,就連咀嚼脆骨般的清脆也如此真實。
夢中,他飽餐一頓,從病倒後第一次如此心滿意足的安定。
夢外,他徹底崩潰,無法接受自己對熟悉親近之人的惡劣食欲,硬生生將自己捅.向斷裂生鏽的欄杆,攪碎心臟,從高樓折身躍下。
世界終於清靜了。
他落入了黑甜安心的夢裏。
可很快,四麵都是火,很熱,夢裏他幾乎要燒起來了,蛇身也圍繞火焰。
許文靜從夢中驚醒。
頭頂,卻是爐膛焦黑結垢的內壁,身邊是猛烈燃燒的高溫火焰。
他在被活活燒灼,卻根本無法死去。
“我想,死亡。”
許文靜哽咽:“死亡,求你,不要救,我。殺了我,求你。”
祈行夜半晌沒有說話。
他訝然注視著許文靜,卻比許文靜自己更加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從他在送葬隊伍那裏得到的那管血看,它的包裝密封方式非常特殊,可以確保盛裝的危險物品不會發生泄露。
而這種成本極高的包裝方式,每一支就要將近十萬塊。
祈行夜問過總部的化驗科,化驗人員告訴他,這種包裝很少見,像是專門設計的特殊材料和工藝,外形也有嚴格的考究。
最關鍵的是,目前隻在徐麗麗的現場發現過。
不論許文靜的科研組研究的到底是什麽,一模一樣的包裝密封材料,都與徐麗麗息息相關。
而那汙染粒子,發生了泄露,汙染了許文靜。
他不是病倒,而是被汙染變成了汙染物。
調查官稱之為,墮化。
祈行夜緩緩拿起那管血舉到眼前,眼神複雜。
“這就是你們研究的東西嗎?”
他道:“你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作為感謝,我會幫你,接近死亡。”
汙染物無法徹底死亡。
汙染粒子就像無法再被切割的誇克粒子,但它要更加堅韌,不論如何切割碾磨,都依舊存在。隻要粒子不消失,承載它的載體,就不得不“活著”。
許文靜已經深受墮化之苦。
祈行夜想,即便自己無法殺死許文靜,但他可以幫他,無限趨近於死亡,失去意識陷入永眠。
“你,可以,嗎。”
許文靜眼裏爆發出強烈的希冀:“殺,我。”
祈行夜鄭重點頭,肯定:“我可是私人偵探,客戶就是上帝。上帝說要有死亡,死亡就一定會降臨。”
由他親手帶來。
許文靜已經絕望太久,第一次有人如此肯定的告訴他:可以。
就像第一次看到陽光的人。
感受過那溫暖,就絕不想再失去。
許文靜磕磕絆絆的用已經高度異化的聲帶,向祈行夜一一解釋說明了那些筆記裏的字句。
他所記住的並不多,大腦像是被石塊冒名頂替,哪怕回想自己的名字都無比吃力,以往信手拈來的公式定律更是遙遠得像銀河儘頭,甚至連他自己的想法都無法清晰完整的表達。
但他還是頂著大腦被人用重錘反複砸碎,又複原,再砸碎的割裂痛苦,拚命回想曾經的實驗,斷斷續續向祈行夜說出自己所知的一切。
包括科研組實驗的源頭。
十四年前,某家製藥公司盜取了一種新型材料,化驗結果非常優秀,一度轟動業界,被認為是未來醫藥之光。
但很快,這家公司被失主發現了偷竊的事實,引發了信任危機,官司纏身,債務累累,最終倒閉,就連公司高層和研究人員也紛紛自殺死亡。
很多人憤憤說他們死得活該。
不過,沒人知道,這間實驗室,卻被完整的保留了下來,作為公司破產清算的資產被拍賣,被收購,被合並。
買下實驗室的公司又破產,死亡,又拍賣,破產……
就像一個詛咒。
所有持有它的公司,最後都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最終,輾轉落入大洋科技的手裏,繼續十四年來沒能完成的實驗。
而當年被偷盜藏匿的材料,就是一管血。
那管血就像是來自另一個維度的產物,遠遠超過現代科技水平。即便是用世界上最頂尖先進的儀器,也隻能觸碰到一層皮毛。
可單是分析它的組成,哪怕隻有一點,也足夠給予這些科研人員新的靈感,讓他們可以將相似的思路投放在其他領域上進行創新和開發。
這管血,就像是作弊的答案,被擺在考場內考生的手邊。
抄了它,就能拿到滿分,遠超競爭者。
這種誘惑,是即便明知死亡的詛咒,也無法抵製的。
許文靜:“可,我,疼。”
他本以為前途無量的工作,熱愛忠誠的領域,最後,卻生生要了他的性命。
不,比死亡還要令人絕望。
祈行夜垂眸,看向自己手中這管鮮血。
按照許文靜的說法,最初的血液一直被機密保存在大洋科技,他們組拿到的,都是迭代後的一代二代產物,像第一次複製第二次複製,並非原品。
祈行夜猜測,就是在血液迭代的途中,許文靜被汙染。
最後焚燒爐的痛苦催化了墮化進程,令許文靜徹底變成了汙染物。
再無回溯可能。
可奇怪的是,汙染計數器卻沒有反應,從他靠近許文靜開始就一直安靜,像是壞掉了一樣。
最有可能是汙染源的許文靜,卻汙染係數為零?
祈行夜皺緊了眉頭。
在民俗學時,祈行夜聽說過這樣一種說法,有些人因為死亡過快是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的,隻有讓死者明白自己已死,才可以送它離開人間。
可讓死者明白這一點,是極其危險的。死者會將所有的痛苦,不甘,怨恨,都發泄在讓他得知真相的人身上,殺死對方以平息憤怒,然後魂魄才會離開。
許文靜同樣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汙染的事實。
不過,祈行夜也並不準備現在就告訴他。
他率先起身,邀請許文靜和他一起重返焚化間。
“既然你第一次第二次死亡都以失敗告終,那我們要搞清楚你為什麽會失敗,才能規避錯誤,讓你死亡。”
那是汙染源最初覺醒之地,或許殘留更多汙染粒子,也能發現縫隙的蹤跡。
祈行夜的理由很有說服力,許文靜乖乖起身,並排而行。
可當他們重新走進濃霧後,祈行夜卻發現,許文靜……
在焦化。
就像濃霧變成了火焰猛烈燒灼,剛剛還一副文人模樣的許文靜,忽然全身發黑,發焦,皮膚變成堅硬焦黑的殼像烤糊了的豬皮,收縮翻卷,。
而許文靜本身,也像是木乃伊一般,收縮的皮膚緊緊貼合在骸骨上。
他自己還沒有發覺。
徒弟就已經在驚愕中作嘔。
“祈老板,就是它,就是!”
徒弟吐了一地,連胃酸都吐出來了:“我在焚化間看到的,和這個一模一樣!”
隻不過看到燒焦屍體的結果,和眼睜睜看著屍體在焦化,所帶來的衝擊程度不可同級而語。
徒弟覺得自己快瘋了,恨不得把胃都吐出來。
許文靜卻一臉茫然:“怎麽,了。”
祈行夜迅速收起表情,姿態自然道:“沒什麽,走吧。就是那倒黴孩子吃壞肚子了而已。”
可他們注定難以抵達終點。
小路前方,濃霧之中,人影幢幢。
一道道人形輪廓出現在祈行夜的視野中,即便找到了疑似汙染源也沒有放鬆警惕的他,立刻就捕捉到了前方的異樣,戒備伸手攔住許文靜和徒弟,沒有讓他們繼續向前。
許文靜卻感受到了什麽,開始躁動不安,從喉嚨間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像野獸。
霧氣漸漸散開,露出堵住小路去處的那些人形。
一身身的黑西裝。
領頭那人,捧著骨灰盒,視線死寂沉沉的望來。
“你,想,帶,他,去,哪”
領頭人聲線平直無波,冷得令人寒顫:“他,是,我,們。”
祈行夜看了眼許文靜,又移向領頭那人手裏的骨灰盒。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這隊黑衣送葬者,都是許文靜的組員,充當他的家屬來送他最後一程。也就是說,那個骨灰盒裏,裝著的應該是許文靜的骨灰。
那麽現在問題來了。
既然骨灰盒裏的是許文靜,那他身邊的許文靜又是誰?
祈行夜:好家夥,曹操墓裏發現曹操幼年屍體是嗎?
許文靜眼珠赤紅,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不安的在祈行夜身邊踢踹著泥濘土地,像是困獸想要出擊撲殺。
祈行夜將這一幕看在眼裏,卻笑眯眯抬手向對麵那隊送葬者打招呼:“親愛的朋友們,一分鍾不見如隔三秋,不如我們坐下來談談怎……”
人形如離弦之箭激射而來。
祈行夜眼瞳一縮,腳尖輕點在地飛快躍身向後退去。
原本他所站立之處,已經被轟然砸出一個大坑,土塊飛濺三尺。
“……麽樣。”
他穩穩落在地上,重新抬眸看向送葬者。
其中一個,正青白僵直如被操縱的木偶般,站在前麵死死盯著他。
祈行夜勾了勾唇角,聲音很冷:“看來,談判破裂。”
無數道黑影已經猛衝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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