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發現第一具屍體的身份後,祈行夜心中有不好猜測,他果斷將整個庭院裏的墳墓都大致挖開。
露出的那一張張青白死灰,爬滿死亡痕跡的臉……
正與徐麗麗檔案裏,那些被確認死亡,或疑似被害的人們一致。
還有很多已經支離破碎,隻能稱其為碎肉爛骨,被撕扯得扭曲的臉皮無從辨認模樣。
其中幾具屍骨年代久遠,已經白骨化。但它們身上殘留的衣物樣式,祈行夜卻仍舊在檔案中看到過。
十九年前,徐麗麗在銷聲匿跡後第一次重新出現在濱海市,反向設計了想要侵吞生意的幾人,那幾人不僅是自小與她一起長大的夥伴,更有另外一重讓徐麗麗印象深刻的身份。
——正是這幾人的家族,逼死了徐麗麗的父母。
而這幾人也跳樓自殺。
當時最後一張現場照片,被保留在了檔案裏。
他們身上的衣著,與此刻在墳墓裏慘白骸骨身上的,一模一樣。
白骨被埋在庭院最深處,骸骨腐土被延伸向下的樹根枝蔓牢牢抓住,纏繞糾葛無法分開。
枯萎的榕樹氣根從骸骨黑黝黝的眼眶裏穿出來,將它牢牢鎖在根係上,像是牢籠,不得解脫。慘白骸骨歪著半身,空洞無神的看向祈行夜的方向,仿佛是在絕望求助,想要離開這裏。
或許,這正是徐麗麗屠戮踐踏性命的起點。
邁過殺人的那道坎後,她就拋棄了所有作為人的底線,再也回不去了。
她已經是惡獸。
而這滿庭院的屍體……足足有上百具之多。
如果徐麗麗將所有她親手殺死的人,都像是收藏藝術品一般擺在自己的巢穴中,時刻觀賞。那現在這些數量就意味著——徐麗麗和她的追隨者們殺害的人數,遠遠比檔案記載的還要多的多。
祈行夜隻覺自己的心臟沉重,像被巨石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環顧四周,獨立於昏暗寒鴉婆娑樹影中,仿佛置身於冤魂地獄。
風吹過枯枝,嘩嘩作響,像是鬼魂在嗚咽哭泣訴說,想要逃離。
祈行夜沉默半晌,忽然輕輕笑了。
頭顱大氣不敢出的緊盯著觀察祈行夜的動向,被他突如其來的笑聲驚得頭皮發麻,一時間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情況,忐忑不安。
“你應該也很想自己的另一半吧?”
他悠閒拎起頭顱舉到自己眼前,笑著問:“我帶你去找另一半,好不好?怎麽能讓你們分離太久呢?”
祈行夜轉身,離開墳墓和滿地屍骸,走向已經荒蕪破敗的飯店大門。
不等頭顱鬆一口氣,就聽祈行夜喃喃低語:“畢竟,挖兩個墳墓也很累啊……”
頭顱瞪大了眼睛,眼神驚恐,忽然間深深後悔。
它本想將眼前這個冒犯者扔進自己的巢穴,關門打狗,讓他無聲無息的湮滅成自己的養分肥料。卻不想……根本就是引狼入室,它自己將自己和怪物關在了同一個空間。
請神容易送神難。
就算它現在想要驅趕祈行夜離開,也根本做不到。
徐麗麗因祈行夜的攻擊而虛弱,不得不舍棄自己的人形逃跑,甚至丟了頭顱。
而祈行夜,卻在怒意之下醞釀著一場風暴。
空氣中的潮濕硫磺氣味,都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預兆,最後的平靜。
過分安靜,逼得連頭顱都在顫粟,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恐懼。
它顫聲提議:“你可以離開,隻要你想,我可以放你離開,我向你保證,絕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你我根本沒有利益衝突,你沒有必要一定要死追著我不放,隻要你肯離開,我可以把所有財富和力量都給你,不會有人知道……”
祈行夜平靜聽著頭顱的勸說掙紮,唇角勾起嘲諷笑容:“那些被你殺死的人,他們在死亡前,有沒有像這樣求過你?”
頭顱的聲音戛然而止,錯愕看向祈行夜。
他輕笑:“做人當然要同樣標準,可不能嚴於律人,寬以待己啊,徐麗麗。既然你沒有放過那些人,那我……又怎麽能有理由放過你呢?”
祈行夜帶著笑意的麵容俊美無儔,是人類能夠認知最極限的美,即便身為汙染物的頭顱也不由得驚豔。
但他眼中的殺意,那麽冷。
“走吧,讓你們一家團聚。”
他笑著道:“死是整整齊齊。”
頭顱表情驚恐,再想說什麽,卻被祈行夜毫不留情隨手拎起旁邊的木頭塊,一把塞住讓它什麽都說不出來。
祈行夜聳了聳肩:“既然你不準備幫我找到徐麗麗,那就在觀賞席上好好看著吧。”
他笑眯眯安慰:“別怕,我很快就能找到徐麗麗。到時候,你就能完整的體驗一遍死法了。”
頭顱驚恐。
祈行夜已經推開老舊破敗的大門,在刺耳的“吱嘎”聲中,踏進了被荒廢的飯店。
塵土碎木震落了他滿肩。
巢穴內的津門飯店,和真正的飯店差別太大,陰冷沒有一絲燈光。
祈行夜隻能借助破碎窗戶投射進來的微弱月光,勉強找到向前的路,長腿邁過滿地狼藉破碎的雜物,翻找出一盞還算完整的煤油燈。
落滿灰塵的老式煤油燈還是百年前的式樣,早已經脫離現代城市的生活,但這難不倒常常跟隨民俗考察隊進山的祈行夜。
他三下兩下修好了殘破的煤油燈,從雜物堆裏找出了不少自己能湧上的東西,成功讓昏暗大廳內有了一點搖晃著的微弱光亮。
提著燈,他終於看清廢棄飯店的全貌。
地麵殘留血漬早已乾涸發黑,窗簾扯斷掉落半墜在窗前,同樣飛濺黑紅汙漬,像是在那場逃難中,有人在此被殺,留下最後的痕跡。
原本精致昂貴的擺件要麽被砸碎散落在地,要麽隻剩一個底座或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大的擺件拿不走,落滿塵土,等人高的玉質佛像眉眼慈悲低垂,卻被塵埃掩去了麵容憐憫,隻剩一張隱約的人形麵容,像被時間歲月遺忘在黑暗中,逐漸滋生怨恨,憎惡世界與活人。
死一樣的寂靜。
連呼吸聲都顯得如此震耳。
祈行夜提著煤油燈,輕盈落地無聲,穿行過大廳走向數米高玉質影壁後的長廊。
穿過長廊,便能進入飯店真正供給客人的空間。客房,酒吧,餐廳,會客廳……
那也是徐麗麗最有可能選擇躲藏的地方。
頭顱呼吸忽然間急促,打破原有的節奏。
祈行夜皺眉,忽然心生不妙預感。
但不等他意識到那是什麽,就在轉過影壁後,猛地被龐大的陰影籠罩。
厲風劃過,橫掃向祈行夜。
他根本沒有時間思考,隻來得及依靠身體的戰鬥本能向旁邊微一側身,堪堪避開砸向他的重物。
“砰!”
祈行夜腳下發力,躍身滯空於半空中。
而他原本站立的地方,碎石飛濺,蜘蛛網樣的裂紋在地麵上迅速蔓延,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晃動的煤油燈照耀下,祈行夜勉強看清了那東西的一部分。
是人。
巨人。
那東西隻是簡單向他揮拳,肌肉虯結盤踞,像一條條纏繞在手臂上的肉蟲。而單是一隻手臂,就幾乎與祈行夜同高。
一擊不中,巨人慢慢重新站直了龐大的身軀,渾身肉塊猙獰,像是原始獵人。
它轉動著巨大的眼珠,在黑暗中向祈行夜看來,死死盯住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
祈行夜慢慢仰頭,在看清那東西的全貌時,有一瞬間的屏息,緩緩睜大了眼眸。
津門飯店一樓的挑高足夠七八米,幾乎是三層樓那麽高。眼前的巨人,卻根本無法站直,過分巨大的身軀頂天立地,它每走一步都會壓得地麵發出不堪負重的碎裂聲,而它的頭顱,更是隻能一直抵著天花板,稍有動作就撞得天花板上的裝飾和水晶燈嘩啦作響。
煤油燈將那東西的的身影拉得老長,投射在斑駁牆壁上,如怪獸無聲嘶吼。
祈行夜隨手將煤油燈扔到一旁,將頭顱別在腰間,迅速騰出雙手進入作戰狀態。
他和巨人都死死注視著對方,一時間陷入僵持。
祈行夜不敢掉以輕心。
作戰中,體型是絕對的壓製因素,三百斤和一百斤根本不是一個量級,那是技巧根本無從彌補的差距。就連比賽也會根據體重劃分不同級的賽事。
而眼前的巨人……已經根本不能簡單用體重來劃分了。
巨人看祈行夜,就像人類看一隻小狗。
無論小狗怎麽炸毛攻擊,嘶吼示威,也根本沒有殺傷力。甚至會得來人類一句可愛的評價。
但祈行夜敢肯定,對方伏擊自己絕不是為了誇獎他。
不會留手的生死之戰。
頭顱似乎在笑。
祈行夜冰冷垂眸,冷嗬一聲,低聲問:“你招惹來的?”
頭顱和徐麗麗是一體,在祈行夜抓住頭顱逼得徐麗麗不得不狼狽逃竄的同時,徐麗麗也相當於放了一個監視器在他身邊,匯報他所有動向。
頭顱無法說話,就眼睛斜向上嘲弄看著祈行夜,笑容得意又譏諷。
祈行夜卻隻是毫不猶豫重重肘擊,痛得頭顱無法睜開眼瘋狂掙紮。
他冷哼:“沒事翻什麽白眼?眼球都快要掉出來了。”
頭顱吃痛憤怒。
與此同時,一直在僵持中安靜等待時機的巨人也終於動了起來,怒吼著衝向祈行夜,每一步都砰砰作響,地麵在劇烈震動,樓體搖晃。
如天地傾倒的末日。
祈行夜卻得逞的勾了勾唇角,慢慢仰起頭,看向巨人的眸光雪亮如刀鋒。
冷靜的對手總是棘手的,先動者,先暴露弱點。
而比視線更具有殺傷力的,是他手中的兩把長刀。
鍛造得輕薄鋒利的長刀在祈行夜手中輕盈得像是蝴蝶振翅,顫顫欲飛,卻蘊含著不可小覷的力量,像精準的手術刀,任何靠近他的東西都會被割傷。
巨人吃痛,怒吼著灌注全部力量揮向祈行夜。
祈行夜旋身如甩鞭接連不絕,宛如流風回雪,與風同行,讓力量十足卻遲鈍的巨人根本無從確定他的位置。
他也以此靈巧避開巨人砸過來的拳頭,反而越過巨人的手臂,借力踩在它的手臂和胸膛上當做攀岩的著力點,幾次躍身就已經快速抵達它的肩膀,又順著它的後背滑下,抓住它的肩胛骨當做平衡點,讓自己剛好能夠降落到它的後背心處。
巨人茫然四望,不知祈行夜跑去了哪裏。
直到心臟從後方傳來鑽心劇痛。
巨人被激怒瘋狂吼叫,它劇烈搖擺龐大的身軀,想要將自己身後的人抖落下去。
但祈行夜手掌如鷹爪牢牢抓住它的肩胛骨,甚至扣進皮肉,直抓住藏在皮肉下的骨骼。
他牙齒間咬著一把刀柄,另一手中的長刀毫不猶豫刺向巨人的心臟,在血肉裏翻攪,讓本來平靜的海麵掀起驚天怒浪。
沒有血液。
被切割開的皮肉在近距離之下看,更像是黃色渾濁的蠟質,如人死之後產生的屍蠟,或粘稠凝固的蜂蜜。
刀尖下的觸感也與血肉截然不同。
似乎祈行夜找錯了攻擊方向。
……與遠超過自己體型十幾倍的敵人對戰,生死之局裏,走錯的任何一步,都將會把自己推向死亡。
祈行夜卻不慌不忙,依舊一邊努力穩固住身軀,一邊繼續長刀向前,突破刀尖下的層層阻力,觸碰向心臟的位置。
之前在巢穴外圍負責守衛的“工蟻”那裏,他就意識到了,這些汙染物刀槍不入,但並非絕對不會受傷。
它們更像是披著一層厚厚的鎧甲,將致命點深藏在身軀內。
隻有足夠深的致命傷,才能讓它們失去行動能力。
巨人也後知後覺的明白了祈行夜的意圖——或是操控巨人的徐麗麗終於反應了過來。
它在大廳內反複衝撞,用後背撞擊牆壁,劇烈跳動,努力旋轉……試圖將身後的祈行夜甩下去。
它也想要伸手向後抓住祈行夜,奈何它實在太過壯碩,本來應該帶來力量的肌肉塊,卻在此時變成了阻礙它行動的攔路石,讓它根本摸不到自己的後背,更遑論抓到祈行夜。
更何況,他從一開始選擇了從背後攻擊而非身前,就已經將巨人的活動角度範圍精準考慮了進去,一眼掃過,便知道看似龐大不可戰勝的巨人,反而因為笨拙而存在攻擊死角。
巨人的怒吼驚天動地,幾乎要掀了屋頂。
但任由它如何掙紮,所做到的也不過是將自己的兩條手臂打了結,反而自己困住了自己。
原本優勢的力量在祈行夜的引導下,變成了礙事的笨拙。
祈行夜早已經預料到了巨人會有的行動,比起巨人,他更加了解躲在幕後操縱這一切的徐麗麗。
被人看穿思想是危險的。
這是祈行夜一向的觀點,也因此,他將自己的真實穩妥藏在笑容深深之下。但他並不吝於看穿他人,比如徐麗麗。
一個因為父母的死亡而仇恨,但也更是怯懦得根本不敢麵對過去的人。
“徐麗麗,你覺得隻要拳頭夠大,變成巨人,就能震懾所有人,讓躲藏在後麵的你安全了嗎?”
祈行夜冷笑,猛地抽出卡在巨人血肉裏的長刀:“你錯了——我不會與你爭辯,我會用你死亡的事實向你證明。”
“你隻是個懦夫!”
聲音落下的瞬間,祈行夜刀尖一挑,輕巧勾起頭顱將其戳掛在長刀最前方,然後順著已經被切割開口子的巨人後背,猛然發力將刀刃捅.進去。
連同刀尖上插.著的頭顱。
頭顱失聲驚叫。
但它根本反抗不了祈行夜的力量,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快速塞進巨人的血肉裏,在粘稠發黃的凝固蠟質中橫衝直撞,頭腦發昏,被擠壓得讓一張本來美豔的臉扭曲變形,猙獰如厲鬼。
然後……
直抵心臟!
“噗呲——!”
巨人猛地僵硬在原地,所有動作都在瞬間停下。
它瞪圓了碩大眼珠,臉皮不斷顫抖並且不斷向四肢百骸蔓延,痛楚從遙遠的上輩子傳來,重新賦予了它身為人時的感受,無數畫麵斷斷續續從眼前閃過。
男女老少,不同的人生和畫麵被拚接,眾多人的一生經曆被雜糅在一處,融化後分不清你我。
卻在慢慢的,慢慢的分離。
巨人的手指忽然像是融化的冰雕,從它手上斷裂,墜落。
然後是手掌,皮膚,血肉,骨骼,筋肉……
一塊塊爛肉混合著發黃的蠟質膠塊,啪嗒啪嗒的掉落,像是在下一場屍塊雨,墜落在地砸爛成滿地爛糊,散發著腥臭腐爛的氣味,血肉發黑黏膩。
巨人顫抖著遲緩低下頭,看向自己。
它看到,在自己胸前,一柄長刀穿透心臟衝出來,血液順著刀刃滴落。
持刀的祈行夜被巨人的陰影覆蓋,眸光冰冷無波:“你想要偽裝自己強大的造物,才最暴露你的脆弱,徐麗麗。”
“這一局,你輸了——連正麵迎戰都不敢的懦夫。”
巨人有多強大,在麵對抓住了它致命弱點的祈行夜時,就有多脆弱。
光憑祈行夜手中的刀,確實無法殺死如此巨大的對手。
真正殺死巨人,是徐麗麗遺失在祈行夜手中的頭顱。
——汙染源的造物,怎麽能傷害汙染源?
在巢穴中,汙染源是絕對的,是“神”。
卻被祈行夜抓住了這條限製,反過來用徐麗麗對付巨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①
於是本應該保護徐麗麗讓其擁有絕對優勢的規則,反而變作了祈行夜手裏的利刃,成為了打敗徐麗麗的關鍵。
頭顱衝進巨人的心臟,巨人不可傷害屬於徐麗麗一部分的頭顱,於是心臟不得不擠壓向四周,最終,在祈行夜抖開刀尖將頭顱留在巨人心臟裏的瞬間——
心臟爆炸!
血液炸開成一團血霧,順著傷口汩汩流淌,嘩啦啦如瀑布砸向地麵,和快速從巨人身上脫落的爛肉混為一處血肉模糊。
它失去了支撐龐大身軀的力量,慢慢向前傾去,雙膝重重跪倒在地麵,摔在從自己身上脫落的那一灘爛肉泥漿裏。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