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說,在現實之外的第二世界……已經開始了入侵計劃。”
林不之雙手交叉立於胸前,神情肅穆。
“不是從今日或昨日,而是從1999年,第一道縫隙產生之時,入侵就已經開始了。”
餘荼頷首,眉眼一片冰冷:“縫隙,就是第二世界為入侵現實而打開的能量傳輸渠道。”
清空的局長辦公室內,隻有兩人相對坐立。
第一時間從桃子鎮回撤的餘荼,將自己從第二世界拚死帶回來的絕密資料,放在林不之麵前。
沾染著血與火,灰燼下汙臟的資料文件上,每一句,都是對現實的傷害。
用希伯來語寫就的文字中,清晰的記錄了器械製造廠的任務——為加快入侵現實並占領,做好準備。
二十幾年來,在現實製造縫隙,並由第二世界管理署將能量體傳輸進現實,作為先行軍鑄就巢穴,建立屯兵所,為後麵大部隊的進入做鋪墊。
這樣的速度,對管理署而言仍覺不夠。
沒有時間了。
第二世界,已經在墜落崩塌的邊緣。
四千年間,整整十三次核戰爭,已經徹底摧毀了整個世界的秩序,大量能量造成的磁場撕裂和星球損傷,更是讓第二世界隨時都處於崩潰邊緣。
而這種崩塌速度,就如同滾雪球一般,越聚越大,直到瀕臨臨界值——
潰敗在即。
對現實展開的縫隙滲透,潤物細無聲的改變,已經不再能滿足第二世界的急迫需求。
對現實的入侵追不上第二世界毀滅的速度,那對他們而言,也隻是死路一條。
於是,管理署提出了新方案:加速。
撕開界壁裂縫,造成更大缺口,將樂園管理下的所有人、乃至於第二世界的任何生命,全部轉化為純粹的能量體。
就算硬轟,也要轟開一條前往現實世界的口子。
而從桃子鎮去往的器械鍛造廠,它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打造這樣一件武器——撐開界壁,讓能量得以通行。
管理署將這視為最後一次扭轉毀滅結局的機會,絕不會輕易放棄。
餘荼卻在拿到管理署的規劃案,親眼看到第二世界的科技水準後,心臟跌入穀底。
第二世界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更甚於地獄與天堂的距離。
“我們有第二世界渴望的豐富資源,平衡的生態和宇宙環境,完好無損的星球,可供生命棲息繁衍……可我們沒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守護我們所擁有的一切。”
餘荼聲音沉重:“現在唯一慶幸的,就是界壁的存在。”
“一旦我們與第二世界開戰,林局,我們沒有任何勝算。”
懷璧其罪。
就像武力值拉滿卻饑餓的壯漢,與弱小卻懷抱著大量食物的稚兒。
對比懸殊,難如登天。
正因為掌握著大量情報的餘荼看得分明,所以才更覺艱難。
現實中的人們依舊處於平和安穩的環境,就連饑餓都與大多數人不再相關。生活在和平年代下的新生命,對於戰爭災難的認知都是從他處得來,沒有親身體驗,也談不上經驗和力量。
可第二世界……
被摧毀家園後失去秩序的世界,長期混亂動蕩,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那裏的人們在輻射下的廢土上艱難求生,天真與善良離他們太遙遠。
餘荼親眼看到在器械廠的混亂中,被輻射變異得幾乎不成人形的工人,趁亂吃掉了另一個比它更虛弱的“人”。
彼此攻擊,打壓,吞吃……弱肉強食。
第二世界,是一片真正的黑暗叢林。
不需要思考,都知道這樣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對上,誰會是最終存活下來的那個。
“這隻是管理署龐大計劃裏,其中一份的設計圖紙。可管中窺豹,也可見其真正實力。”
餘荼將設計圖紙攤開在林不之眼前,儘力保持著平靜:“經曆過六次完整科技更迭的維度,就算衰敗,也是我們所不能及的高度。”
“林局長,如果我們無法在第二世界發起總攻之前,想辦法賭上缺口,焊死縫隙,在界壁仍起作用之時將第二世界阻攔在外。那我們,就將錯過最後一次扭轉戰局的機會。”
餘荼掀了掀眼睫,目光冰冷且嚴肅:“一旦正麵交鋒,不論最終結果如何,都會令我們蒙受巨大損失。”
生命,經濟,基建……像被孩童隨手推倒摧毀的積木,一切繁華都會在眨眼間被摧毀。
人們將失去一切。
“林不之。”
餘荼的嗓音嘶啞虛弱,仿佛是油儘燈枯前最後擠出的一點光亮。
“你要想辦法……”
血滴從上方砸下來,落在文件上盛開出一朵血色蓮花。
林不之驚訝抬頭,卻在看清的瞬間不由睜大了眼眸。
鮮血順著餘荼的眼角唇邊流淌而下,甚至耳朵旁也有血液順著脖頸染紅了衣襟。
她顫了顫長長眼睫,仿佛是被暴雨打濕了翅羽的鷹,虛弱得如一縷虛煙散去。
“救世界……”
修長的身形晃了晃,終於再也無力支撐,重重摔倒向地麵。
林不之驚愕伸出手,試圖撈住餘荼,他下意識站起身想要越過寬大桌子,帶倒了椅子也顧不上,隻邁開長腿儘可能奔向餘荼。
“砰!”的一聲悶響,餘荼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緊緊閉上了眼睛。
林不之踉蹌俯身,單膝跪地在她身邊試圖搶救,但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血液滲透肌膚,染紅襯衫,頃刻間就已經在餘荼身下聚集起一片血泊。
皮膚好像已經失去了作用,再也無力保護主人,鮮血脫離既定軌道,向四周蔓延而去。
餘荼麵色蒼白,渾身冰冷仿佛隻是一具屍體。
她倒在血泊中,紅與白,對比極致。
從第二世界撤離之時,她就已經近乎極限,身體完全被汙染和輻射所侵蝕。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抬手投足,都是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她在清晰的感知著自己內部崩壞的聲音,看著自己的生命進入倒計時。
隻有堅定信念,在苦苦支撐著她,讓她一定要將自己所持有的第二世界情報,送回到林不之身邊,將對第二世界的警惕交托給對方。
而當這一切都完成,一直支撐著她跨越崇山峻嶺歸來的那股信念,也消失了。
意誌力的作用消失,疲憊感上湧,身體重新奪回主導權。
餘荼沉沉閉目安詳。
林不之低聲嘶吼:“餘荼,你給我活著!3隊的任務還沒有結束,你想去哪。”
“醫療官,醫療官——!”
聽到嘶吼聲的秘書撞開大門,剛一抬頭就看到局長半跪在血泊中的模樣。
調查局總部今日格外熱鬨。
醫療部的人忽然間瘋了一般衝向局長辦公室,神情焦急,在主乾道長廊上撞到不少人。
很多人都看到了醫療官們衝進局長辦公室,很快又渾身是血的出來,拉著傷患迅速回到醫療部。
隨即,醫療部亮起警戒紅燈,武裝守衛牢牢把持,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最高機密。
不少人麵麵相覷,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心下卻有猜測:最高機密……難不成是林局長出事了?
正在眾人擔憂著的時候,卻看見林不之的身影,慢慢從辦公室內走出。
筆挺利落的局長製服上,染著大片大片的血跡。
就連林不之垂在身側的手掌,都被血液染紅。在他走來的身後一路上,血跡蔓延。
仿佛是慘烈的凶殺現場。
長廊上的眾人暗暗吃驚,茫然又忐忑。
林不之察覺視線,緩緩抬頭看來。
冰冷威壓頓時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如山嶽壓頂而下,令人幾乎窒息。
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氣場,令人膽寒。
長廊一時間安靜下來,沒有人敢說話。針落可聞。
直到這時,很多人才忽然驚覺:平日裏的林不之總是在笑,以致於令很多人忽略了,這可是一手建立起調查局,甚至主導了國內調查局在國際上屹立不倒二十年卓越地位的存在。又怎麽可能,真的是個好脾氣的聖人?
當林不之慣常微笑的假麵退去,眾人才終於看到,在笑容之下掩藏的,是怎樣的鋒利。
但林不之沒有出事,依舊好端端的站在穹頂長廊的模樣,還是讓一些人送了口氣,心下大定。
隻要出事的不是林局長,天就塌不了。
“不需要工作嗎?”
林不之平靜問:“在這裏看熱鬨,都看到了什麽?”
一瞬間,眾人冷汗津津,低頭莫不敢言語。
“讓羅溟過來。”
林不之瞥了辦公室外眾人一眼,冰冷轉身:“南明呢?”
縮在一旁大氣不敢出的秘書,立刻上前匯報:“商長官目前還在桃子鎮主持大局,祈偵探已經先行回到京城,追查陸晴舟以及銜尾蛇秘密實驗室情況。”
“局長,需要請這兩位立刻返回總部嗎?”
“不用。”
林不之冷笑,沉下來的眸光危險狠厲:“我還沒死呢,不需要奔喪。”
“明言在哪?我不管他在忙著哪一組實驗,現在立刻派出武裝守衛隊,把他給我綁過來。”
秘書垂首應是,立刻匆匆離開。
整個局長秘書處都動了起來,各自忙碌在不同的部門,不僅要處理桃子鎮遺留的事情,還要與醫療部和科研院之間溝通。
幾名隨行秘書以及叮咚交錯,如暴雨之夜雨打荷葉的氣勢,一刻不停。
就算看到當時場景的人,也隻知道應該是某位高保密級別的屬員出事,正在搶救中,甚至動用上了醫療部所有留守醫療官,整個部門像打仗一般氣氛緊繃。
但是,沒有人能說明出事的究竟是誰。
既然發生在局長辦公室,可局長又好端端的……那到底是誰?當時與局長在交談中,卻又身受重傷的,究竟是誰?
沒有人知道答案。
林不之折身回到辦公室,垂眸看著滿地蜿蜒流淌的血液,他看到了自己沾滿血跡的手掌,抬手細看時,就連手指縫隙間都是來自餘荼的鮮血。
溫度在消失,變成冰冷黏膩、沒有生機的液體。仿佛連生命也隨著溫度一同被帶走。
林不之用力閉了閉眼,壓下顫抖心弦,將餘荼倒在血泊中的模樣從腦海中刪除,強製自己恢複鎮定。
“局長。”
另一位貼身秘書敲門走進來,擔憂壓低聲音:“醫療部希望您能過去一趟,說是……包裹情況不好。”
“我知道了。”
林不之無聲歎氣。
可當他再睜開眼時,卻已經將所有情緒悉數壓製,依舊是尋常的從容鎮定模樣。
醫療部部長愁得快要一夜白頭。
遠遠看到林不之的身影,立刻快步迎了上去。
“局長!您送來的那位傷患……”
部長猶豫著,謹慎措辭:“說實話,在我職業生涯中,從未見過如此堅韌的存在。她早就應該在一開始被汙染時,就失去神智和行動能力的,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了。”
“但是。”
他歎息:“我們終究是血肉之軀。”
林不之腳下一頓,有不好的預感浮現:“所以?”
部長咬咬牙,終於下定決心說出口:“傷患已經沒有繼續救治的價值了。隻要局長您同意,隨時都可以終止搶救。”
如果這不是從局長辦公室推出來的,如果不是林不之抓著他的手堅定的告訴他,必須要救活她……
在看清傷患的情況,拿到檢查報告的一瞬間,醫療部部長差點以為這是來拿他逗樂來了。
傷到這種程度,全身上下一塊好肉都沒有,不僅汙染係數已經逼近A級,就連輻射指數都高得嚇人,生命體征無限趨近於零……不送到太平間,竟然還能送到手術台上嗎?
部長很想誠懇的問林不之一句,是不是分不清醫師和法師的區別?
人都死成這樣了,還指望他能做什麽?一個咒語下去原地複活嗎?
如果是別的誰,部長就要罵出口了,但在林不之麵前,還是垂首恭敬,儘全力解釋,將傷患身上大大小小上千條損傷,全都仔細說給林不之聽。
想讓林不之明白,不是醫療部水平有問題,而是從一開始,送來的人就已經快要散架了。
傷患能支撐到現在才倒下,都令醫療部長無比佩服。
“尤其是輻射和汙染這兩項。”
部長歎息:“就算剔除掉她身上十三處致命傷,隻說這兩項疊加,就足夠為任何人判死刑了。”
“我知道現在汙染形勢有所變化,從銜尾蛇之後的汙染物,明顯有保留部分神智的趨勢。但局長,血肉之軀,所能承擔的傷害畢竟有限。”
部長試圖勸說:“我知道局長一定很看重這位。但有一些無意義的搶救,該放手的時候,就放手吧,這樣對她而言,也是一種解脫。”
林不之眉眼間微微怔愣。
他知道餘荼受傷極重,卻沒想到會重到這種程度。
在脫離桃子鎮後,餘荼卻沒有第一時間接受救助,而是撐著這樣一具傷痕累累的身軀,在躲避過各方監控的情況下快速回到調查局,隻是為了要把情報送回來。
林不之滾了滾喉結,喉嚨間酸澀難言。
“救……”
他抬手抓住醫療部長的手臂,眼神堅定:“必須救她回來,她絕對不能死。”
部長愕然:“局長,您到底聽沒聽到我剛才說什麽?”
他忍不住問:“您當醫療技術是什麽,揮一揮魔法棒病痛全消嗎?如果按照想法就能把死人救活,每年醫院裏就沒有那麽多哭泣的人了。”
“哪怕隻剩一口氣,你也要把她給我留住。”
林不之斬釘截鐵道:“動用所有醫療資源,需要任何設備都批準直接采購。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哪怕渾身插滿管子,哪怕腦死亡……她必須活著!”
說罷,林不之利落轉身,大跨步離開醫療部的同時嚴肅問秘書:“明院長請到了嗎?讓他到我辦公室……不,我到總部門口親自迎接!”
秘書愕然:“局長?”
林不之卻已經打定主意。
仿佛這一時刻,隻有明言能力挽狂瀾。
醫療部長眼神複雜的看著林不之遠去的背影,歎息著搖了搖頭。
他一回到部內,立刻就有醫療官圍了過來。
“怎麽樣部長?局長怎麽說,還要繼續搶救嗎?”
“唉……說實話,這種過度搶救的情況,我見過很多,其實已經沒有繼續搶救的價值了,隻是家屬不願意承認現狀,才隻能繼續。局長應該不會吧?”
在醫療官們希冀的目光中,部長苦笑搖頭:“局長說,務必救活。”
他齜牙咧嘴,朝自己脖子比了個砍頭的手勢:“救不回來,就拉你們去殉葬。”
醫療官們:“!!!”
不小的手術室內擠滿了人,所有留守總部、經驗豐富的醫療官們,此刻全都聚集在這間手術室內,為手術台上已經失去意識的傷患而牽動心神。
無影燈下,餘荼的麵色蒼白如紙,就連自主呼吸能力都在逐漸衰弱。
鮮血從她的皮膚鮮血覆蓋,甚至就連手術台周圍都有血液滴答下落。
吊著的輸血袋不得不頻繁更換,空了一包又立刻接續。
仿佛是放水注水的數學題,輸進血管中的血液又會再次從皮膚滲透。
就連血管都難以支撐的開始破裂,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