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麽看,顧磊磊都覺得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深井十分正常。
蔚藍色的天空裹挾著數朵白雲,把圓溜溜的水麵染成漂亮的淡彩瓷盤——井水非常清澈,甚至都可以當鏡子用了。
饒是她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也有些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站在她身邊的板寸頭更是不敢置信地驚叫起來。
“這怎麽可能呢?”
是啊!
這怎麽可能呢?
才過去了沒多久,原本黝黑的水井就變得澄清透亮。
飄動的白雲倒映在水中,滿眼秀麗風光。
而詭異的黑色細影們全都不知所蹤,也不知道躲去了哪兒。
會不會是藏在清澈透亮的水麵之下,準備給予鬆懈下來的玩家們致命一擊?
沒有人知道。
板寸頭還想再說著什麽,卻被莫西乾頭捂住嘴巴。
莫西乾頭低聲喝斥道:“你要把監工引過來了!”
站在遠處的監工正迷惑望向眾人,眼瞅著就要抬腿靠近。
不過,當板寸頭的驚叫聲消失之後,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監工長鞭帶來的恐懼感於心頭縈繞不散,堪稱“地窟陰影”。
驗證完“三號”員工的說法,顧磊磊一行人心事重重,返回食堂。
留守食堂的玩家已經問廚娘借來了一口大鍋,準備燒水。
在得知了“黑色細影的消失”之後,一股緊張慌亂的氣息悄悄彌漫開來。
好在,沒有人發瘋,也沒有人尖叫。
大家隻是低著頭,沉默不語地看著火,手指在自己的茶杯上劃來劃去,間或蠕動身體,調整坐姿。
這種沉默沒有持續太久。
顧磊磊輕拍了一下手掌:“傻坐著也沒有什麽意思,我們來分享一下之前找到的線索吧!”
大家調整坐姿的動靜略大了一些。
很快,就有人讚同提議道:“好,那我先來吧。”
依舊是分頭行動時的開口順序。
莫西乾頭說:“在來到新大陸之前,礦場主魯巴恩的名聲非常不錯。大部分礦工都真情實感地認為:他是舊大陸上最有良心的老板。”
“哪怕到了新大陸之後,這個觀點依舊有不少人表示認可。”
“但也有監工告訴我,礦場主魯巴恩已經成了詭異的眷屬——我懷疑這個詭異,就是顧磊磊你提到過的活礦神。他把自己獻給了不可名狀之物,換來了‘地下礦場’這片安寧之地。”
莫西乾頭停頓片刻,補充道:“這件事是一名監工告訴我的。不過,從他的語氣來看,‘成為詭異的眷屬’似乎不是什麽壞事。”
他低著頭,試圖複述對方的原話。
“成為一名詭異的眷屬,總好過被無數詭異胡亂支配。你再在這裏待久一些,就會明白這個道理了。”
“他是這樣說的。”
“‘詭異’究竟是什麽呢?那些黑色細影嗎?如果要變成那種東西的眷屬,我……”
莫西乾頭咬咬牙:“我寧可去死!”
顧磊磊拍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一杯熱水:“我們是玩家。”
莫西乾頭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也是,我們是玩家,我們和他們不一樣……”
他吹吹茶杯,抿了一小口,又說:“我也問了他們有關‘被子上血跡’的事情。”
“他們說這種事情很正常。”
“當礦工,下礦洞,哪有不受傷的道理?能在僥幸之中撿回條小命,安全回到地麵上,就已經是幸運兒了。”
顧磊磊問:“這些幸運兒最後是死了,還是活下來了?”
莫西乾頭手腕一抖。
他低聲回答道:“死了。”
顧磊磊感受到身側的拜莊正在發抖。
她握住對方的手,以示鼓勵。
莫西乾頭還在繼續:“……全死了,沒有人活著離開等死長屋。”
“哪怕你不想進等死長屋,一旦腐爛的傷口被人發現,也會被監工們強製送進去。”
不祥的氣息肆意彌漫,眾人仿佛看見了自己的結局。
但仍有一線希望。
莫西乾頭看向秦良玉:“我們要工作多久才能攢夠一千點火種?”
假如需要工作的時間不是太久……他們或許有機會在受傷前離開地下礦場。
秦良玉似乎是看出了莫西乾頭的小心思。
她苦笑搖頭:“一個月。”
“拋開必須交給礦場主的生活費,我們需要挖礦一個月才能攢夠那麽多火種。”
“假如沒有完成當日目標、損壞了礦場工具或是惹惱了監工,那時間隻會更長。”
莫西乾頭瞪向“三號”員工。
“三號”員工摸摸後腦勺,訕笑道:“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成功離開礦場……”
他一直在食堂裏待著,哪也沒去,當然沒機會打聽情報。
不過,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以免被拋下,“三號”員工很快又說:“但是,我打聽到了一則八卦!博林男爵會在今天下午拜訪地下礦場,這或許是一次機會!”
秦良玉微皺眉頭:“什麽機會?”
“三號”員工努力編造理由:“比如……我們可以請求男爵救救我們……”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看來他也知道,這個主意簡直是無稽之談,絲毫沒有可行性。
大家的氣色愈發低落。
莫西乾頭和秦良玉歎了好幾口氣,才把目光落到顧磊磊身上。
眼下,顧磊磊一行人是唯一一支還沒有提供線索的小隊。
大家既渴望聽見她們的收獲,又恐懼聽見她們的收獲。
如果連最後一支小隊也給不出任何具有可行性的方案……
大家的下場,可想而知!
好在,顧磊磊一開口,就是一枚重磅炸彈。
“等死長屋的海女告訴我,博林男爵會問地下礦場討要女仆。如果被她看上,自然就可以離開地下礦場了。”
刹那間,環繞在周圍的呼吸聲都快要停止了。
秦良玉的雙眼明亮驚人,但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在聽見顧磊磊開口之後,板寸頭垂頭喪氣,而付紅葉正在麵無表情地推他的金絲邊眼鏡。
不管怎麽看,都不像是驚喜雀躍的樣子。
考慮到他們都是顧磊磊的隊友——顧磊磊知道的,他們八成也知道。
如今,這兩人的表情如此凝重,隻怕還有什麽“但是”等在後頭。
果然,顧磊磊又說:“但是,我之前湊巧和礦場主聊了幾句。根據他的反應來判斷,我感覺被博林男爵要走,或許也不是什麽好事。”
“最基本的,海女的女兒就被博林男爵要走了。”
“自此……音訊全無。”
礦場主說出這條情報時,還在【一分鍾歐皇體驗卡】的技能效果籠罩之下。
因此,顧磊磊很相信這條情報的真實性。
好不容易出現的希望被再次擊碎,愁苦的氣氛一下子把眾人壓得唉聲歎氣。
秦良玉勉強打起精神:“不管怎麽說,這總歸也是一條通關途徑。你還有什麽別的線索嗎?”
於是,顧磊磊又把在等死長屋、礦神廟和礦場主處的見聞大致說了一遍,並省略了少部分不影響通關的細節。
最後,她做出總結:“我感覺我們擔心得實在是太早了。骷髏項鏈一行人明顯有備而來,知道通關攻略,不也沒有在今天做出什麽奇怪的舉動嗎?”
“他既然準備去搶隊長之位,就說明:‘下礦洞’才是常見的通關途徑。”
至於“博林男爵”,那可能是另一條通關捷徑,也可能會把玩家們帶上死路。
顧磊磊下定決心:“假如沒有發生什麽意外的話,我選擇老老實實按照劇本走。”
“那我也按照劇本走好了。”
拜莊坐在她的身邊,小聲嘀咕。
很快,付紅葉和莫西乾頭同樣做出回應:“我們也按照劇本走。”
大家的讚同聲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傾瀉而下。
顧磊磊無奈道:“你們別都跟著我做出決定呀!萬一失敗了,我豈不是變成了劊子手?”
莫西乾頭坐在一旁,扯了一下嘴角:“我們也沒有太多選擇。”
拜莊小聲補充:“主要是,我們的副本主線任務是‘賺夠1000點火種’,而不是逃離地下礦場。”
這一回,搖擺不定的眼神也變得堅定起來。
“好吧,賺火種,當一個月的礦工。”秦良玉呼出一口氣,“單馬尾,拜莊,你們下午的時候不要再和我一組了。”
“我要去跟蹤骷髏項鏈,看看他的計劃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
散場的時候,眾人重新分成了三支小隊。
秦良玉獨自行動,負責跟蹤骷髏項鏈,探聽他們的計劃。
莫西乾頭三人組收編了“三號”員工,也沒有拒絕主動要求跟隨的拜莊。
他們打算先去初始的鐵皮房屋瞅一下情侶組合的現狀;
然後去礦神廟裏,參觀一下長在裝飾石板上的骷髏項鏈的倒黴小弟;
最後溜去廚房,看看能不能“借用”一點兒正常的食物,以免在下礦之後餓肚子。
顧磊磊三人組則收編了單馬尾。
“她真是太勇敢了……”
當三支小隊各自分散時,單馬尾望向秦良玉消失在鐵皮房屋後的影子,忍不住感慨出聲。
顧磊磊心道:確實。
換做是她,她絕對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在副本裏的威脅還沒有全部登場前,骷髏項鏈無疑是地下礦場中最危險的人物。
誰知道這裏還有沒有更多的“裝飾石板”呢?
細長黑影好躲,“裝飾石板”可不好躲。
……
按照計劃,顧磊磊一行人將在下午探索地下礦場的剩餘部分。
一路上,單馬尾頗為好奇地左顧右盼,間或閒聊幾句,倒是比板寸頭的膽子大上不少。
——自從發現自己的存活概率渺茫之後,板寸頭牙齒打顫,每分每秒都死死貼著付紅葉行走,甚至有種恨不得當場掛到他身上去的意味。
事實上,顧磊磊毫不懷疑:
假如自己是個男的,或者板寸頭是個女的,搞不好現在他就已經掛在自己身上,扯都扯不下來了。
果然,走了幾分鍾後,付紅葉推了推他的金絲邊眼鏡,加快腳步,往遠處躲開一些:“你別靠那麽近……”
他趕上了顧磊磊的身位,重新恢複平靜的神色:“我們是在朝地下礦場的出口方向行走?”
顧磊磊輕點下顎:“同樣也是地下礦場的入口方向。”
她停下腳步,抬起手臂,指向前方:“瞧……那裏有好多人,我猜,這就是博林男爵的隊伍了。”
“他們是從地底下出現的。”付紅葉再次推了推他的金絲邊眼鏡,陳述事實。
單馬尾好奇湊近,甚至踮起腳尖探頭張望:“可是,等我們離開地下礦場之後,是要搭乘貨運列車的呀?車站在哪兒呢?”
她目光下落,遲疑道:“難道……”
“貨運列車是在地下搭乘的。”
顧磊磊補上了後半句話。
這樣一來,想要逃票乘車的可能性就沒有了。
她略帶遺憾地把這個選項從“備用方案”中劃去。
博林男爵的隊伍十分龐大,浩浩蕩蕩。
打頭的先行車輛已經駛入了地下礦場,最後墊底的木板車卻還在從滾滾黃沙中不斷出現。
顧磊磊眯起眼睛,眺望遠方。
地下礦場似乎是平原與沙漠的分界線。
她記得她們一行人進來的時候,還沒有那麽多沙子……
不。
不對。
應該是周圍的環境發生了變化。
當她還沒有進入副本時,地下礦場坐落於平原之上;
而當她進入了副本後,地下礦場反倒位於沙漠之中了。
副本所在地或許位於一處獨立空間之中,除了完成主線任務,並沒有其他的離開方法。
顧磊磊更加遺憾,不得不劃掉一大堆“備用方案”。
單馬尾卻沒有想那麽多。
她踮著腳尖看了一會兒後,壓低聲音,詢問顧磊磊:“我們要去見那個什麽博林男爵嗎?”
顧磊磊瞅了她一眼,回答道:“不去。”
見到博林男爵的隊伍隻是一場戲劇性的意外,而非計劃裏的一環。
甚至於……當她瞧見這支隊伍之後,第六感在腦海中警鈴狂鳴。
“被博林男爵看見之後,將會發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這種預感過於鮮明,導致顧磊磊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抗拒靠近。
她糾結了一會兒,選擇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於是,四個人轉身離開,繞道而行……
“你們也在看博林男爵?”
冷不丁的,一個女聲從顧磊磊身後響起。
她被嚇了一大跳,差點叫出聲來。
再定睛一看,突然搭話的人卻是她們的老熟人,海女。
顧磊磊鬆了口氣:“我們隻是路過。”
海女沒有搭理她,她自顧自露出向往的神色,喃喃開口:“我的女兒也在那裏。”
顧磊磊瞅了海女一眼——海女怔怔看向博林男爵的隊伍,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板寸頭已經遠遠躲開了。
她似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對外界失去了反應能力。
果然,儘管完全沒有人和她搭話,但是,海女依舊不間斷地說了下去,仿佛是在和某位看不見的人交流一般。
“博林男爵那邊的條件可要比地下礦場好多了,她們每一頓飯都有熏肉和白麵包。”
“運氣好的話,還能喝上牛奶,吃上蘋果,甚至還有蜂蜜和果醬……”
海女吞咽口水。
“我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兒呢?大家都說地下礦場是一座永遠不會被開采完的神眷礦場。”
“可我總覺得,比起神眷,這裏更像是一個詛咒之地。”
她突然看向顧磊磊:“你想念陽光嗎?想念曬太陽時的溫暖嗎?”
顧磊磊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是在問她,而不是在自問自答。
她略帶困惑地看了看天空中的太陽,遲疑回答:“這裏有陽光。”
海女的眼珠子顫抖一下,又向上飄去。
明媚的陽光肆意傾撒下來,把她凝結成縷的長發照得鋥亮。
她閉上眼睛,感受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已經很久沒有曬過太陽了。我們一直在地底,不見天日。”
說罷,海女恢複了憂傷的神色。
她最後望了一眼博林男爵的隊伍,朝著等死長屋的方向離開了。
她沒有追上去詢問女兒的下落。
……
一直等到海女的身影完全消失,板寸頭才敢出聲。
他抬頭看了看太陽,又伸手在陽光下感受了一會兒,這才問道:“這不是有陽光嗎?”
顧磊磊和他有著同樣的疑問。
她想了片刻,說:“或許這不是陽光,又或許,海女口中的陽光還有別的意思。”
無論哪個解釋,聽上去都有些嚇人。
板寸頭像被燙到了似的收回手掌,一個勁兒地嘀咕起來:“太陽怎麽會是假的呢?這肯定是有別的意思……沒錯,肯定有別的意思。”
他難得主動積極起來:“我們不是要繞路嗎?來,快點走吧。”
四個人鑽入鐵皮房屋和鐵皮房屋之間的間隙。
走了沒多久後,顧磊磊感覺到付紅葉悄悄靠近。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低到隻有顧磊磊一個人可以聽見:“或許太陽就是假的。”
顧磊磊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你為什麽這麽說?你的理智條還剩多少?”
付紅葉輕笑一聲。
隨後,他茫然地撓撓頭發,回答道:“我也不知道。突然之間,我就想這麽說了。”
“至於理智條……”
他眨眨眼:“還是滿的。我說過,我不怕這些。”
可能這就是臨床醫學專業的底氣吧。
畢竟都是一群常常和大體老師(也就是屍體)打交道的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