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這裏的位置太過偏僻,來自其他地區的淡水資源很難運送到此處……
地下礦場中水龍頭、水箱和自來水管道一應俱全,卻依舊在中央偏南的位置——也就是食堂的西北側,打了一口深井。
當顧磊磊、付紅葉和板寸頭從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中擠進來時,第一眼瞧見的,便是坐在井口處嗚嗚哭泣的年輕女性。
這名年輕女性穿著一件不太服帖的廉價西裝。
西裝皺皺巴巴的,好似一葉鹹菜,還有不少地方被磨薄磨破,卻並未得到修補。
在破口處,一根根白線整齊稀疏地排列著,估計再被摩擦幾下,就要徹底破出一個大洞了。
哪怕年輕女性沒有抬頭,背著身子,顧磊磊都能猜出:她八成是保險公司三人組裏的女同事。
原因無他:這種本不該出現在地下礦場之中,卻又和周圍完美融為一體的衣服,也隻會出現在玩家的身上了。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曾在進入副本時的初始鐵皮房屋中,見過別人穿這件衣服。
不過,出於謹慎,顧磊磊依舊在距離她一臂遠處停下了腳步。
她拔高嗓門,和藹詢問:“你怎麽啦?”
女同事嗚嗚大哭,悲痛欲絕,沒有回答。
顧磊磊不得不往前走了幾步,用空礦泉水瓶子戳了戳她的肩膀:“你還好嗎?”
女同事哽咽抽泣著回過頭來:“不……不好……”
一雙哭到紅腫的眼睛望向顧磊磊,顧磊磊鬆了口氣。
還好,還好。
轉過來的是一張非常熟悉的女性臉龐,而不是什麽後腦勺啦、馬尾辮啦之類的東西。
顧磊磊收回礦泉水瓶子:“我聽見了你的尖叫,任東他怎麽了?”
“任東”應該是保險公司三人組裏的一員。
既然沒有在這兒見到他,那麽……
顧磊磊的眼神在井口處溜達一圈,穩穩落回女同事的臉上。
果然,女同事伸手指向井口。
她茫然無措地哭訴道:“任東他掉下去了!怎麽辦啊?”
顧磊磊眼皮一跳。
這還能怎麽辦啊?
從井口掉下去連聲呼救都沒有,肯定是涼透了啊!
不祥的預感成真,必須得從目擊者的嘴裏挖出點線索才行。
顧磊磊放緩語速,耐心哄起女同事來:“別怕,別怕……他是怎麽掉下去的呢?你有沒有聽見他的呼救聲?”
“啊?”女同事眨了眨腫成核桃的雙眼,看上去有些為難,“什麽叫‘他是怎麽掉下去的呢?’,他就這樣掉下去了呀!”
她手足無措地看了看井口,又看了看顧磊磊,做出一個頭朝下墜落的姿勢,嚇得顧磊磊連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膽子大成這樣的人確實不多見,顧磊磊在心裏頭直犯嘀咕,古怪地瞅了女同事幾眼。
女同事不好意思地坐直身體:“總之……就是這樣。等我注意到的時候,他就已經掉下去了。”
顧磊磊感到奇怪:“你都沒有試著伸手拉住他嗎?”
此話一出,女同事的小臉瞬間煞白起來:“拉……不!我都沒有反應過來,他就掉下去了!”
她的身體再次背朝人群,望向井中:“而且,當他掉下去之後,我馬上就往井裏看了——井裏什麽都沒有!”
嘩——
身後的人群一下子喧囂起來。
女同事給出的回答顯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顧磊磊趁著眾人忙於驚訝議論,偷偷凝神看向前方。
自從那名觀眾被彈幕噴走之後,就沒有人再敢劇透了,但考慮到觀眾們的視角似乎和她不同,或許他們會提及一些被她遺漏的線索。
比如……
{我說啊,你們有沒有感覺奇怪?為什麽坐在井邊的人沒有提到落水聲呢?}
{那麽多人圍在這裏乾啥?圍了那麽久,怎麽沒有一個人想去救人?就光看著妹子坐在井邊哭嗎?}
{這你就不懂了吧?能進收費節目的,肯定都完成新手試播了,沒有哪個人是萌新。他們肯定知道靠近井邊很不安全啊!
萬一自己也掉下去了,咋辦?}
{好想看看井裏有什麽……她什麽時候才能去井邊看看?}
有些有用,有些沒用。
顧磊磊解除技能。
她重新看向女同事——這一回,目光中警惕之色更濃:“你要不要先從井邊起來?那裏好像不太安全。”
女同事茫然望去,反問道:“為什麽?”
為什麽?
顧磊磊一時語塞:“任東剛剛從井邊上掉下去,你都不害怕的嗎?”
女同事依舊迷茫。
她的困惑不似作假,反倒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一樣。
果真有些奇怪啊,是被什麽東西蠱惑了嗎?
顧磊磊暗自猜測。
就在這時,一道爽快的女聲從人群外響起:“你們為什麽都擠在這裏?哎……讓一讓啊,讓一讓,謝謝……”
是秦良玉。
她很快便來到顧磊磊的身邊:“這是怎麽了?”
顧磊磊指指女同事和她身後的井,言簡意賅道:“一個叫‘任東’的人從井邊上掉下去了。”
秦良玉大吃一驚:“那趕緊救人啊!你們兩個為什麽一個傻站著,一個傻坐著?”
說罷,她擼起袖子管,就要往井邊衝。
顧磊磊趕緊拉住她:“但是沒有人聽見落水聲。而且她現在的樣子也有點兒奇怪。一點害怕的情緒都沒有——這不正常。”
女同事循聲望來,語氣古怪:“我為什麽要害怕……這裏很安全啊?”
她的左手扶住井沿,絲毫沒有想要逃走的意思,甚至還輕柔地撫摸了幾下,流露出一絲放鬆的姿態來。
秦良玉停下腳步。
她遲疑側頭,在顧磊磊耳邊低語:“……真的有人掉下去了?”
顧磊磊予以肯定:“剛剛那聲‘任東’你聽見沒?就是她喊的。”
幾分鍾一過,一切大不相同。
女同事前後反差明顯,讓人感覺這口井一定有問題。
不……也不能說是“反差明顯”。
畢竟,打從一開始,她不就很大膽地坐在井邊哭泣嗎?
這個念頭在顧磊磊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還未等她捉住些什麽,一道大大咧咧的男聲橫插進來:“這裏怎麽那麽多人?我剛剛是不是聽見誰慘叫了?”
莫西乾頭帶著他的兩名小弟大搖大擺地靠近,圍觀人群如摩西分海一般散開又聚攏,為他讓出一條通道。
泛著古銅色光澤的鼓脹肱二頭肌一看就不好惹,得趕緊避開。
不識趣的礦工們早就長眠地底,無法返回了。
還能安全喘氣的,全都是有眼力見的人。
顧磊磊正想再次介紹現狀,餘光卻瞥見女同事彎曲雙腿,準備站起。
她一下子停住話茬,屏住呼吸,不祥的預感如警鈴狂鳴。
之後的幾秒顯得尤為漫長,叫人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女同事左手用力,撐起身體。
她的臀部緩緩抬起,彎曲的雙腿漸漸伸直,從坐姿變成站姿。
但是,伴隨著身體不再接觸水井,女同事麵容上的輕鬆舒暢之意隨之消失,化為驚恐慌亂之色。
腫成核桃的雙眼慢慢睜大,蒼白的雙唇亦隨之展開。
恰如地球上梵高所繪製而成的傳統名畫《呐喊》一般,女同事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幅尊榮,便是一張想尖叫卻沒能尖叫出聲的臉龐。
“嗬——”
細細的氣音從喉管中漏出,好似一隻破損的輪胎。
最終,女同事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
她突然身體後仰,快似閃電,落入水井之中。
一切都悄無聲息。
沒有落水聲,沒有呼救聲,也沒有給目擊者留下多少救人的餘地。
秦良玉蹌踉往前走了幾步,抓了個空——饒是治安官的專業級反應速度,都沒能摸到女同事的胳膊。
這實在是太快了,太安靜了。
顧磊磊等人站在不遠處,親眼目睹同伴離奇死去——而且,束手無策。
右上角的數字再次減少,現在變成了【18】。
左上角的綠色液體柱劇烈搖晃,有如怒海驚濤,起伏不定。
但顧磊磊注意到,自己的理智值在搖晃之後,依舊停駐在三分之二處。
同伴死亡所帶來的理智值影響,要比想象中的低上不少。
這或許是因為她和女同事並不相熟的緣故。
打破沉默的不是任何一名玩家,而是副本NPC。
瘋狗黑子從不知何處鑽出,大笑著鼓起掌來:“哈哈哈哈!好啊!又死了一個!好啊!哈哈哈哈!又死了一個!”
顧磊磊抬眸望去。
黑子的臉龐一半興奮,一半悲哀,兩相匯聚,顯得無比猙獰。
笑了一會兒後,黑子轉向圍觀群眾,惡狠狠道:“下一個就是你們!你們都得付出代價!”
當他吐出最後一個音節的時候,“價”字破了音,聽起來就像是一聲意味不明的尖叫。
被瘋狗黑子這麽一攪和,動靜就太大了。
一名監工大步流星朝人群處走來,手中的長鞭發出破空尖嘯聲。
“嗖——啪!”
明明鞭哨擊打在空氣中,並沒有抽中任何一名圍觀者的身體。
顧磊磊卻覺得自己心頭一緊,一種無法言喻的莫名恐懼湧上大腦皮層。
就仿佛是獵物碰見了獵人,白兔遇見了天敵,她下意識想聽從監工的指揮。
但在最後關頭,她恢複清醒。
“隻是一名副本NPC罷了,沒什麽好怕的。”
理智試圖從強烈的恐懼中喚醒她——不過,隻成功了一半。
儘管顧磊磊的頭腦重新運轉起來,但肌肉依舊顫抖,有些不聽使喚。
她拚命轉動眼珠,終於讓視野左右搖晃,得以觀察周圍。
左手邊,原本囂張的莫西乾頭臉上鼻涕和眼淚糊成一片,隱約有啜泣聲傳來。
右手邊的秦良玉也沒好到哪裏去。
她滿臉的絕望和恐懼,眼珠一動不動,失神凝視地麵。
長鞭的效果果然可怕,堪稱無敵。
顧磊磊回憶起剛進副本時的劇透之人。
他是這樣說的:{他就是監工!小心,沒有礦工能反抗他的皮鞭!}
本來還以為隻是“打不過”,沒想到卻是“打不了”。
顧磊磊垂下眼簾,和周圍人保持同樣姿態:希望在成為隊長之後,可以有所改善吧?
不管怎麽說,“隊長”和“礦工”都不屬於同一階級嘛!
“隊長”好歹是和“監工”住在一起的“礦工頭子”……總該有些特權吧?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眾人終於從涕泗橫流的恐懼中恢複過來。
“媽呀……是監工!”
“瘋狗黑子差點害死我們了!等下次撞見他的時候,我一定要揍得他滿地找牙!”
“快走快走!……別在這裏待著了……”
老礦工們的反應各不相同,卻統一將仇恨放在了瘋狗黑子的身上,一點兒也不敢責備監工。
“怕強欺弱”是人類的本性沒錯,但如此整齊一致,恐怕和“監工長鞭”脫不了乾係。
顧磊磊思緒流轉。
“監工長鞭”或許是一件自帶威懾效果的裝備,就和骷髏項鏈手中的掉漆棒球棍一樣,有著超自然的特性。
假如能夠得到一根……一定對自己的回家計劃大有裨益!
這樣想著,顧磊磊目光上移,越過逐漸稀疏的人牆,望向遠處。
被監工驅趕之後,瘋狗黑子並沒有完全離開。
他躲在某間鐵皮房屋後頭,偷偷露出半張黑臉——有如初見時那般。
當顧磊磊和他對上視線時,黑子探出整個腦袋,咧嘴一笑。
他乾裂的唇瓣開合起伏,無聲念出六個大字:“它們爬上來了。”
它們爬上來了。
誰爬上來了?
顧磊磊轉身凝視井口,井口空無一人。
秦良玉比莫西乾頭先從恐懼中恢複。
“嗬——!”她倒吸一口涼氣,一把抓住顧磊磊的肩膀,圇吞開口,“監工……監工給我的感覺……”
“就像是我抓錯嫌疑犯之後,馬上就要被局長逮住破口大罵,然後當眾念檢討時一樣!”
這是什麽生動形象的比喻?
顧磊磊拍拍秦良玉抓在自己肩膀上的左手:“輕點,他已經離開了。”
“哦……哦對。”秦良玉匆匆鬆開手指,驚魂未定。
顧磊磊活動肩膀:“我想去看看井中到底有什麽。”
女同事摔入井中時,她似乎瞥見了幾道黑色細影。
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現實。
秦良玉很快做出決定:“我陪你。”
“還有我。”不知何時,莫西乾頭也從恐懼中掙脫出來,恢複了理智。
顧磊磊沒有否決,隻道:“我們靠近一些。如果有誰出事,說不定還能拉上一把。”
秦良玉之所以沒能拉住女同事,是因為她們之間的距離太遠。
假如一伸手就能夠到,未嚐沒有救人的機會。
三個人肩膀貼著肩膀,小心翼翼,靠近井口。
當顧磊磊伸長脖子,看向井中時,一個念頭從心中浮起:
這是一口很深很深的、已經乾涸了的井。
哪怕是陽光正好的中午,也沒辦法看清黑暗的深處。
為什麽要在這兒擺放一口枯井呢?
很快,熱情的觀眾們便回答了這個問題。
{這口井裏怎麽什麽都沒有?還黑乎乎的?}
{誰說什麽都沒有?“黑乎乎的”不就是井裏的東西嗎?}
{你在說什麽啊?}
{我說,你的眼睛可真不好使啊!這井裏頭不全是黑色的[*未知信息*]嗎?人類看不清,你也看不清?}
[*未知信息*]?
還沒等顧磊磊反應過來什麽是[*未知信息*],一條悄然劃過的彈幕便叫她泛起一身冷汗。
{噓……別吵了,它們爬上來了。}
刹那間,肌肉反應的速度比大腦更快。
顧磊磊毫不猶豫,分別抓住秦良玉和莫西乾頭的胳膊,向後翻滾。
“啊?”
“等——!”
“哎喲!”
三個人頓時向後倒去,摔成一團。
“怎麽了怎麽了?”
站在後方的六人嚇了一跳,匆忙扶起三人。
顧磊磊驚魂未定,沒有回答,而是看向前方。
{嗬,這眼神也忒好了吧?這都能躲開?}
{離譜啊!離大譜了!}
觀眾們紛紛表示不滿,顧磊磊心中卻隻有慶幸。
幾條“黑線”如幻覺般縮回井中,留下幾不可見的濕痕。
剛才瞧見的黑色細影並非幻覺,而是真實存在的……怪物。
看來,把任東和女同事拖下去的,正是這些[*未知信息*]。
可惜,自己對[*未知信息*]一無所知。
而這種“無知”的級別,甚至到了“親眼看著觀眾們打出了怪物的名字,也無法認出”的地步。
短短四個字的間距滑不溜手,沒能在腦海中留下半點痕跡。
顧磊磊抿著嘴唇,摸索到了地窟世界的第一條隱藏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