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弟長澤親啟:我因出任務得以提前回京,我在外頭聽人說了很多你寫的詩詞及文章,寫的很好,我仿佛見到了很多不一樣的你,我尤其喜歡那一句‘勸君長路莫停留,此間風雨亦疏狂’。請恕我不與你相見,不知為何,我暫時不太願意見你。但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仍然是我最好的弟弟。——蘇長溪。”蘇長澤捏著薄薄的信,突然笑了,自嘲般自言自語道:“不願相見?唉,我的姐姐,我和你竟還是如此相像……”“公子!公子!”阿軒從山下俯衝下來,道:“公子,你怎不披件衣裳就出來了!萬一著涼了怎辦?”蘇長澤道:“阿軒,你日後多多留意信箱,她既然不願露麵,我自然是抓不住她。”“她?誰啊?”天黑了下來,大宅內一派寂靜。“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沒有做那些事!”用黑布綁著眼睛的肆貳一步步朝那個老爺走去,將手中查到的種種證據丟過去,紙張便落了滿地。張家老爺胡亂的抓起幾張,僅僅是看了一眼便丟了,仿佛那是什奪命符。“私相授受,貪取公款,截斷鹽道,徭苛百姓……種種罪責,鐵證如山。張老爺,您該上路了……”張老爺深吸了一口氣,道:“饒命啊!我可以把那些人供出來!我知道,他們比我更該死!求您繞我一命,求聖上繞我一命!”“這您倒不必費心了,那些人,我很快就會送他們與您相聚……”早晨時肆貳回到了駐紮地中。“肆貳,回來了。”宋宇道,“辛苦了,這幾日應當沒有什要調查的事了,你休息去吧。”肆貳點點頭便離去了。今日清晨的瀾京還未破曉,眾百姓便已魚貫而出,堵在了城門邊,儘管城門軍極力壓製,也仍然擋不了百姓們的熱情。“他們來了!”有個站在連接兩旁街道的天橋的小夥子揮起手道,而他上頭那些立在更高的天橋上的人已經歡呼起來了。遠處,臉上戴著口罩的、黑壓壓的蒼穹騎正慢慢過來了,很快便到了城門口,然後往左邊的大道走去,往演武場的放向去了。對於百姓的歡呼,眾人都沒有任何回應,整隻隊伍都靜悄悄的。午後,近來日頭異常毒辣,但蒼穹騎已在演武場上列隊許久,樓北聖上魏謹帝正端坐在高台龍椅之上,他的左手邊坐著的,便是當朝太子。而兩邊的看台下,便是各位皇親國戚、王侯將相。而左端遠處,蘇長沅探頭探腦,不斷地掃視著蒼穹騎,似乎是在尋找著什。“長沅,天子腳下,不得放肆。”寧王妃開口道。蘇長沅聞言,重新坐好,不悅的擺了擺臉。隊伍前的小台上,大統領屠振淩正拿著手中的功勞簿,一一念著生還的各位蒼穹騎立下的重大功勞。“無咎二年三月一日,殺彭定暗衛六人,編號肆貳。”“無咎二年五月十二日,取遠梁大將趙氏首級者,編號陸柒柒。”“無咎二年五月十六日,取山陵郡應州佞黨武安王首級者,編號肆貳。”“無咎二年七月十四日,殺巫啟妖人者,編號壹零零柒。”“無咎二年八月六日,破遠梁偷襲軍者,編號捌壹肆、捌貳玖、陸柒柒。”“……編號壹零零柒。”“無咎三年二月四日,殺彭定臥底者十一人,編號肆貳。”“無咎三年三月六日,剿關山山賊頭目者,編號貳玖玖。”他已經念了許久,而灼灼日頭已經使得在欄杆外旁觀的百姓失去耐心——他們可不像那些大人物那樣,有凳子坐、有帳篷遮擋、有瓜果點心酒水伺候、有奴婢扇扇。但大統領聲音洪亮、擲地有聲,眾人很快便發覺,在之後西北、東南戰亂漸少,隻有東北方與彭定的戰事未停時,有一個編號在反反複複的出現——“無咎三年五月十七日,搗毀彭定暗衛三大據點者,編號肆貳——”“無咎三年七月十八日,殺巫啟妖人四人者,編號肆貳——”許多蒼穹騎編號隻出現過以此,也有編號偶爾會出現,也有一些編號經常出現,比如“玖伍零”、“壹壹肆貳”、“捌玖柒”、“陸柒柒”、“壹零零柒”……但後麵隻有一個編號“肆貳”反複出現,在其他編號中脫穎而出,襯的其他那些編號都沒那耀眼了。在場的人紛紛屏息沉默起來,但那一聲聲“……編號肆貳——”仍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一時間,人群每聽到“肆貳”這一編號,便開始騷動起來,連矜持的王侯將相、皇親國戚們都不禁握緊拳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無咎五年二月一日,取彭定名將閻宏彪首級者,編號肆貳——”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聲驚呼——閻宏彪是彭定著名的大將,曾好幾次將樓北逼得步步退讓,不過仔細想來,那人年事已高,實力漸弱也不是沒可能。“無咎五年三月三日,取彭定勇武侯首級者,編號肆貳——”人群再次驚呼起來,勇武侯是近年彭定新興的將才,難怪最近沒怎聽到對方的名號,原來已經被殺了。接下來的幾個功勞是其他二路蒼穹騎的,但果然,編號“肆貳”很快便殺了回來,而那一樁樁功績更加無與倫比了。每喊出一聲,人群都爆發出歡呼,所有人都驚歎著興奮起來了,臉和脖子都紅了起來。高台上,好幾個高官王侯已經坐不住了,寧王不禁拿起茶杯一飲而儘。“無咎五年十二月四日,冰原之戰,斬彭定雜軍將領三名,殺巫啟妖人一名,隻身一人屠遍彭定埋伏精英大軍者,編號肆貳——”“什?我沒聽錯吧?一人抵擋一支精英軍隊!”“肆貳在哪啊?”眾人翹首以盼,尋找著編號肆貳的身影,而大統領仍在繼續念著功勞簿,但大家已無心聽了。“……編號壹零零柒——”“……編號肆貳——”“……編號陸柒柒——”“……編號壹壹肆貳——”“……編號肆貳——”“……編號玖伍零——”“……編號肆貳——”“……編號壹零零柒——”“……編號肆貳——”人群仍在騷動著,大統領屠振淩念完後,轉身對著聖上跪下。聖上開口道:“賞。”身旁的公公立刻往前走到高台邊緣,用嘹亮而尖銳的嗓音大聲道:“賞——”以上被提名的蒼穹騎紛紛走出,有男有女,男多女少,有些人個頭高大,有些人則相對瘦削,一眼望過去,絕大部分正值青春年少。“編號肆貳是哪個啊?”一個婦人問道。“在那!”婦人身前眼見的少年指向第一列隊伍最末端的一個女子,其他蒼穹騎都以麵罩遮麵,隻有編號肆貳是用著同樣繡著蒼穹騎徽章的黑色布條蒙住了下至半個鼻梁、上至眉眼的部位。她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手背在身後,挺身站立。無數的目光打量著她——這是個女人,一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可能稍稍過了當嫁佳齡。她的身體有著少女剛剛抽條生長的曼妙感,同時有著楊樹般的堅忍、力量感。她在女人中算得上高了,但在這列隊中一比,她是最矮的那一批。肆貳右手邊是陸柒柒,同樣也被提及了好幾次,按身高排,兩個人都排在最末位。太子也看向肆貳,即便對方眉眼被蒙住了也讓他一驚,他不禁挪了挪拇指上的扳指——“像,很像……,想必,她就是蘇長澤跟自己提過的蘇長溪。”年少時,蘇長澤跟他說過他有一個姐姐,長的跟他很像,就連痣的位置和大小都很像。說起來,他倒是見過對方幾次,但距離都挺遠的,想必也看不真切。寧王和寧王妃麵色凝重,三妹蘇長沅激動的探出上半身,而已經嫁作人婦、挺著孕肚的的二妹,蘇長沚拿著手帕的手,失態的將手帕扣在凳子的扶手上,愣神之後眼眶漸漸紅了。“你在乾什?!這都是皇親國戚,別給我丟臉!”身旁的丈夫惱怒問道。蘇長沚搖了搖頭,收斂起外溢的情緒,聽到了不遠處一個青年和老者的對話。“公孫先生,你還沒告訴我,為何肆貳要蒙著眼呢?”青年問道:“難道她真的看不見了嗎?”公孫先生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開口道:“非也,那是真氣濃烈的象征,真氣愈加濃烈,眼睛就愈加偏向藍色,更濃烈時,真氣便會從眼睛處溢散出來,容易阻擋視線且會嚇著人,所以真氣濃烈的人常常要分心梳理真氣,需要時時耗費精力去控製。故乾脆將眼睛蒙起來,這樣反而更能‘看得清’,且不會嚇到人。隻不過這樣的人百年難見,可遇不可求啊……”“原來如此,阮玉受教了。”領賞後蒼穹騎便散了,大部分人都繼續在這演武場上遊玩,騎馬、蹴鞠、打馬球等,聖上已離席回宮了。演武場後麵的訓練處,肆貳無所事事正在運劍。“肆貳,大統領叫我們等會兒去見他。話說,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斬殺的那兩個彭定大將的?我聽說他們手段了得,我阿娘給我講了好多戰事,就經常聽到那兩位的名字。”陸柒柒道,也欣喜的看著新得來的劍。“說實話,我已經不記得他們了,也許是在山陵郡時,和同伴們一起支援軍隊,圍剿斬殺的。”肆貳答道。“啊?好吧……”此時二人身後卻傳來一道聲音。“喂!你就是肆貳!”肆貳轉過身來,發現了一個衣著不凡但相貌平平、有些發福的男子。“我乃慶王。”他雙手背在身後,說完將下巴揚了揚。“……”肆貳沒有答話,舉起手中的劍橫至眼前,緩緩地移動起來。慶王有些不悅,但仍然不依不饒,又是鄙夷又是傲慢道:“你方才立了不少功勞嘛,雖然是個女人,但想必身手還是能看的,我們比試比試如何?本王身邊的武練官都誇讚本王身手不凡,有如武神在世。我自小就練習劍法,在劍術上還是有所造詣的,也頗得身邊友人賞識。若本王去了戰場,定能殺敵斬將,將巫啟人、彭定軍、遠梁軍都趕出樓北,說不定‘肆貳’便是本王了,哈哈哈……”“殿下,那個慶王,也太蠢了,連恭維話都能當真!”太子身邊的隨從嘟囔道。“無妨,就當是給生活添點樂趣。”太子輕笑道,不免好奇蘇長澤讚不絕口的姐姐會如何應對。另一個營帳背後,蘇長沅身邊跟著丫鬟正悄悄看著這邊,蘇長沅啐道:“切,那個晦氣的人,為何爹娘要把阿姊嫁給這種粗俗之人!除了身份尊貴外,這人有什了不起的?啊啊啊,真是晦氣至極!”身旁其他隊員在看戲,陸柒柒道:“慶王殿下,我們這會兒便要去見大統領了——”“住嘴!這有你說話的份?什大統領!本王現在要和她比試一番——”肆貳雖然蒙著眼睛,但瞧見了新得來的頂級寶劍上有一個不起眼的汙漬。她拿出手帕,擦起劍來。“不錯不錯,知道本王身份尊貴,將劍擦淨跟本王比試比試,你倒是……”肆貳利落的收起劍,和他擦肩而過,隻留下淡淡的一句:“你不配。”便離去了。慶王頓時臉色大變,氣的冒煙,一轉身想抓住那個人,卻發現對方隻是緩緩地走著,便已經走的老遠了,幽幽道:“陸柒柒,我們走吧。”“噗——哈哈哈哈……”蘇長沅大笑起來。“噓,小姐,您小聲點,莫要被別人看見了……”丫鬟擔憂道。“走!我要回去告訴阿姊!”蘇長沅拍了拍衣袖,快步離開了。太子走了出來,故意帶著藏不住的笑意道:“舅舅倒是好興致啊……若是您真的想要比試一二,您看,和我比試比試如何?”慶王收起臉色,畢恭畢敬拱手道:“殿下金枝玉葉,身份尊貴,我豈敢冒犯……”營帳中,大統領看著下麵的十個人,道:“聖上要選出十人組成暗衛隊保護太子殿下,你們十人便是蒼穹騎當中素質最佳的十人了。聖上允許你們自行考慮清楚。蒼穹騎已經征戰五年之久,如今戰事平息,聖上決定大赦天下,休兵養民,蒼穹騎也有長假休息。在這期間,你們便回歸自己的身份,跟親朋好友好好商談吧。”“是。”天氣再次轉冷,眨眼間年關已至,今夜的街道十分熱鬨,在素舒客棧灑掃的小七正急匆匆地做著手中的活計——掌櫃說灑掃玩就準許她們上街玩去。素舒客棧一共四層樓,從一層樓到四層樓分別以春、夏、秋、冬為名,而對應樓層的房間號,則以各個季節對應的美稱為名。灑掃的丫頭此時便是在“秋”樓。片刻後,一個客人從“素商間”走了出來。對方身穿玳瑁黃的直裾短曲裾深衣,上麵有著些許枯綠色的竹紋。曲裾右衽、大帶及蔽膝皆為色,自小腿以下露出來的裳則為米白褶裙。那位客人還戴著白色的冪籬,透過白色紗布,還能看到一條白布蒙住了她的雙眼。她大半的頭發簡單的盤了起來,隻佩戴了幾隻檀木素簪,左手帶著一串十八籽菩提手串。前幾天際虞山瞿仙廟舉行了一年一度的祈福廟會,前來供奉的香客都能獲得這樣的佛珠。這是最近入住素舒客棧的租客,沒有任何人見過這個女子的真容,就連時常在秋樓灑掃的小七也沒見過。儘管如此,小七隻消一眼便也能知道這位客人氣質出塵,翩若驚鴻、宛若遊龍,一舉一動皆似畫中仙,每次故意與對方擦肩而過,小七便會感覺到寒風吹雪、素月清照的奇妙體驗。“長溪姑娘好。”小七歡快道。那位客人經過小七身旁時,一如既往的掀起冪籬,朝她微微一笑便離去了。明明小七刻意沒發出聲音,但是這位蒙著眼的客人卻總能在路過她時停下腳步和她打個無聲的招呼,由此小七確定對方並沒有失明。小七其實很想和對方多說幾句,因為會和灑掃丫頭打招呼的客人可不多,但秋雨掌櫃讓大家都不要過分打擾這位客人。“小七!你好了沒!快點啦!”小七撲到欄杆上,對著下麵等著的姑娘們喊道:“我就來!就下樓了!”寧王府內,蘇長沅正對著鏡子裝扮自己。她的貼身丫鬟玉秀道:“小姐,老爺正生氣呢,等會你避著點吧。”“生氣?大過年的他生什氣?”“奴婢聽說蒼穹騎放長假了,老爺這幾日每天一大早就坐在高堂上,等著那位回來,但是根本沒人來寧,她應當是根本沒想過回蘇府。”“切,我要是蘇長溪,我也不回來,這個家有什可回的?”“噓,小姐,別說那大聲。”“知道啦知道啦,不提這個了,走,我們上街看燈籠去!”“吾弟長澤親啟:原本殿試在即,我不該多番叨擾,但思來想去,我還是想給你寫信。蒼穹騎放假了,我最近整日整夜都在外頭走上七八百回,徹夜的看著宵燈。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曾爬到屋頂上一起看宵燈,還在山陵郡時,我曾和兩位戰友一起看宵燈,隻可惜他們都已不在了。希望你不要怪我上次說我不太願意見你,我仿佛覺得內心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勢力在互相糾葛,或許再過一段時間,我便能想明白了。那日,我心生好奇去山上的寺廟祈福,有一個和尚不顧我的推辭,發了一串佛珠給我。我殺了許多人,所以並不覺得我該佩戴佛珠。可按住持的意思,他是覺得我戴上佛珠,便可早日尋得“本心”,我感覺到那便是我想要思考明白的東西,可不知為何,每每看到佛珠,我都感到心中不悅,還喘不過氣來。——蘇長溪。”樓北已休戰,如今正值佳節,這幾天瀾京日日夜夜都人滿為患,宵禁暫時解除了,晚上更是熱鬨非凡,各種販夫走卒、燈會、猜燈謎、舞獅、打鐵花、噴火變臉等活動表演一應俱全,隨處可見。蘇長溪將冪籬撥開了一麵,緩步走在人潮攢動的街上,自顧自地看著眼前熱鬨的光景,孤身一人的她在這樣的場景下顯得格格不入。聽說正在準備殿試,已在郊外的竹雲寺中獨自住了快兩年,而殿試在即,所以蘇長溪不打算此時去打擾他。這時,兩隊皇宮侍衛齊刷刷走來,每位侍衛手上都捧著瓜果、糕點還有金瓜子。為首的侍衛高聲道:“太後有賞,先到先得!”眾人立刻蜂擁上前,排隊領吃食和金瓜子去了,蘇長溪排得挺末尾的,但好在領到了一排糕點,她能辨認出綠豆糕、梨花餅、糖霜柿餅、核桃酥餅。侍衛笑道:“節日快樂,姑娘,這都是太後宮出來的,是太後和廚藝精湛的嬤嬤們親手做的,非常美味!”蘇長溪道:“謝太後賞賜。”說完她便離去了,走到沒排上隊的、眼巴巴的看著她的孩子們身邊蹲下,和他們一起將手中的點心分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