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飄坐在茶樓上烤火,暮色四合,從窗欞處看出去能看見遠處大片的天空和大寧的城池,依循著橫豎的規則,像一個個小方格遍布在這片大地上。
天上布滿是湧動的雲,雲色並不深黑,殘餘的光線透過雲穿透下來,能清晰的感受到每一片雲的厚度。
林飄仰著頭:“看這天色估計也下不了多久的雨,是急雨不是大暴雨。”
沈鴻望了一眼天上的雲,收回目光看向林飄:“是,應當一會雨就停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
“那我們再點些小吃食,免得坐得太無聊了。”林飄招招手,叫來了夥計,讓他上了兩盤茶點和兩盤瓜子花生。
東西端上來林飄抓了一把瓜子磕,聊了聊最近天氣的問題,南方雖然值得擔憂,但畢竟離他們的生活有些遠,也不能時時刻刻的掛在嘴邊如此憂國憂民。
“這春雨一澆,咱們院子裏的花倒是有福氣了,林峰,聽說你養了一盆什麽草,稀奇得很,如今長得怎麽樣了。”
林峰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稀奇,就是在上京郊外的山上看見的,我看是個藥草,就想挖回來養著,這雨它是沒福氣了,裝陶盆裏養在簷下的,回去我給它搬出來,也好見見雨水。”
吳遲聽他這樣說:“快別搬出來了,你在山陰挖的,不一定能見太陽,別給太陽曬死了。”
他倆因為都是練武的,在沈府中是哥倆好,說起話來也比較隨意,沈鴻和林飄平時該讓他們做事就做事,該獎賞就獎賞,並不擺多餘的架子,他倆說起話來也並不瑟縮。
四人說著話,吳遲和林峰話頭多少是有點避著林飄的,接話,但不好太熱絡,畢竟他們眼睛又不是瞎,當然看得出夫人的特殊,沈大人但凡在身邊,那注意力就不會離開夫人,他們搞得太熱絡了也不好。
他們也說不清楚,但沈大人和夫人是相依為命的,夫人又年紀輕輕的寡著,沈大人待他比旁人要好上許多許多,這事本就比較微妙了,他們跟著沈大人,是想做實事改變大寧的,沈大人的私事他們自然視而不見。
天色本來就不是特別冷了,炭火的熱度烘上一會,衣服上的雨水也乾了不少,隻摸著有些潤潤的,顯得像半乾不乾。
雨收雲霽,外麵看著大好了,隻地麵上還積著大片的水,兩旁順著街道在緩緩流淌,忽然傳來一陣馬車骨碌碌的聲音,在這個突然安靜的雨後巷子中聲音格外明顯。
林飄從窗邊往下去,沒看見是哪裏的馬車,隻聽見這個聲音心想,這馬車的質量不太好啊,一般的馬車若是車輪做得比較粗糙,就會導致走在這種有些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聲音格外的大,有些富貴人家的馬車輪子上還要包上厚厚一層布,由專門的匠人嚴絲合縫的裹上,須得麻布耐磨,裏麵是棉布和一點棉花,緊緊裹上之後就像車輪的原始皮膚似的,因為損耗比較大,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定期更換,隻為了在平地上讓車輪的聲音小一點。
在上京這裏,外形,色彩,聲音,都能體現出金錢,林飄一聽這聲音,就聽得出沒倆個錢的感覺。
過了一會,那個聲音越來越近,軲轆軲轆的,到了茶樓論紛紛。
林飄的判斷沒有錯,的確不是什麽好馬車,是一個囚車,一個簡陋的大囚車,連蓋都沒有,就幾根木頭樁子拚湊在一起,,瞧著像是有女子有哥兒似乎還有男人,臟兮兮的也看不清楚,隻能看個大概。
那麽小個地擠著這麽多人,連個縮著腳的坐票都混不到,抓著囚車的欄杆站著跟擠公交似的。
靠近欄杆的人把手伸了出來,但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隻是愣愣的抱著木頭圍欄。
車在茶樓下慢慢經過,林飄心想應該不至於把外地的囚犯拖到上京來吧?要是外地囚犯拖到上京來那得是多大的案子啊?絕對得是出了很大的事情了。
“最近朝中出了什麽大案啊?突然抓了這麽多人?”林飄問。
沈鴻垂眸凝視著下方:“並未有抄家查處押送上京調查的案子。”
“那抓到上京來做什麽?”
沈鴻沒說話,吳遲道:“可能是賣奴隸。”
“這麽不講究?”林飄有些吃驚,上京買丫頭哥兒或者是找家仆都是要好人家的孩子,家中缺錢送來做活,模樣要整齊乾淨,來曆要清白,上京居然還有這麽不講究的市場需求?
吳遲笑了笑,神色卻並不是真的在笑:“這種奴隸和家裏采買的丫鬟和奴仆並不同,那些畢竟是正經采買的,就算主家脾氣再不好,打罵一番也就罷了,這些奴隸可不一樣。”
林峰拍了拍吳遲,示意他別說了,林飄看著林峰:“是狩獵還是什麽?”
林飄猜可能是貴族的一些玩樂,林峰卻搖了搖頭,沒想到夫人倒是能說出一些東西,也並不是什麽都不知道會嚇哭的後宅哥兒。
“如今邊境交戰,原本在大寧定居的許多有異族血統的人變得不受待見,若是家中有些產業有根基的還好,那些做丫鬟仆人的隻有由著主人打罵的份,如今大家越來越恨異族人,便有了這樣的生意,由人去采買那些被丟棄或者二次轉賣的丫鬟,將他們收上來,送到上京或是別的比較繁華的地方,將他們售賣給一些人家,用來虐打取樂泄憤,也可將他們綁在柱子上,在集市上展示,由路過的人鞭打,一個銅板便能打好幾下。”
“……”林飄呆了。
“他們是混血,而且是在大寧長大的混血啊,又不是去邊境綁過來真的殺過大寧人的初月部男人,打他們一萬下對處月部都沒有任何影響,難道還要在他們身上貼上處月部個字,隔空巫蠱鞭打?”
林峰想了想:“他們打這些人,倒也沒想著影響處月部什麽,就是圖個高興吧,倒也沒什麽巫蠱詛咒的意思。”
一旁的人聽見林飄的話,轉過頭來道:“這便是你的想法不對了,他們身上流著和外邦人一樣的血,往上數代和那些禽獸說不定就是一家人,憐憫他們做什麽。”
林飄真想給他一個白眼:“你咋淨數不好的那邊呢?你數他大寧血脈的這邊,往上數十代說不定還和你是一家人。”
那人被懟得一梗:“你……我懶得和你說,你這樣同情他們做什麽?莫非你也有異族血脈?隻是如今瞧不出來了?”
“那你去叫官府抓我啊?我有大寧戶籍,咱們查查是誰上麵代有問題。”林飄一懟對方馬上做出一副懶得和你計較的樣子,閉上嘴不說話了,這種嘴炮王者一說動真格的慫得比誰都快。
林飄是有些意外的,縱然是征戰沙場的二柱在這裏,他都不會因為麵前的女子哥兒身上有點異族血統就想著要鞭笞對方泄憤,而如今還沒受到戰火侵襲的百姓們倒是有一批人先按捺不住自己伸張正義的手了。
林飄看向吳遲,知道他們既然能說得出來,如今上京正在發生的這些事他們都是有一定了解的:“他們會把那些人拖到哪裏去?”
吳遲壓低聲音:“明天應該會在他們的院子裏售賣。”
結果沒過一會,後麵又來了一車,這一車的人數就比較少了,隻有幾個,但即使臟兮兮的也能看的出來,是幾個長得非常清秀美麗的女子和哥兒,因為是混血,即使沾著臟汙也有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美。
大約是他們長得比較漂亮的原因,他們並不像之前那一車的人那麽麻木,而是眼裏含著淚,目光向上看向一路沿途能看見的每一個人,希望能求得一分希望和垂憐。
林飄那點子英雄救美鋤強扶弱的情懷,一下就動了。
“好可憐。”林飄看向沈鴻。
前麵那一車人可能會被鞭打致死,後麵這幾個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下場……隻會更加淒慘屈辱。
沈鴻點了點頭:“我們下去看看吧。”
林飄點頭,到了樓下想了想:“你從一側走,離我遠些,反正認識我的人比較少且都在後宅中,但你的名號上京有幾個不知道,隻當你是個跟著看熱鬨的。”
沈鴻點點頭,自然知道林飄是為他好,不然頂著和他是同伴的名義林飄有些話也不好和老板說。
何況他們就是跟著看看情況,既然是出來做生意的,應該並不介意這些。
他們跟著車籠,好似是兩撥人一般,跟了一會前頭的車夫回頭看見了他們,倒是很熱情的和他們打招呼。
“幾位公子?瞧上哪個了?這一批可是搜羅了好久,你們若是有興趣就早點準備好銀錢,不然到了後麵不一定還有了,畢竟現在情況不好,他們也知道要躲起來,這樣好的貨色可難再找到了。”
林飄快走了兩步,走到籠子邊看向裏麵的哥兒和女子,一共四個,都長得很不錯,而且看年齡都很小,都十幾歲的樣子,頂天了也不會有超過十九的。
“這些倒是有幾分顏色,是哪裏收來的啊?”林飄打探道。
“這些可都是一些人家裏養著的丫鬟,要是沒這邊境一戰,在後宅裏混著說不定能給小姐當個陪嫁丫鬟,或者嫁少爺做的通房,可不是普通的貨色。”
林飄摸了摸下巴,做了一些油膩的動作模仿,上下打量一番,然後色眯眯的一笑:“這怎麽賣啊?”
車夫一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是很值得發展的客戶:“五十兩銀子一個。”
林飄大驚:“這麽貴?我去找個咱們大寧的良家子,照樣漂亮,難不成比不過這些?”
“少爺,您別這麽想,您要這麽想就沒意思了,那良家子是良家子,這能一樣嗎。”
沈鴻和林峰吳遲在一旁看著林飄談價談得津津有味的,都是一陣的無言,不知道為什麽,夫人摸著下巴猥瑣笑著的時候,美貌在他的臉上都打折扣了,像個欠揍的富家公子哥。
車夫看向另外一旁的沈鴻他們幾個,見他們也不問價,隻有吳遲裝模作樣的問了一句,然後一副嫌棄太貴的樣子,車夫看旁邊的人,都像是正經的公子哥,陪著身邊的兩個兄弟來看熱鬨的,不像是會花錢的,車夫心想上京這麽寸土寸金的地方,這麽突然冒出來這麽多窮摳搜的公子哥,也就四個人跟在後麵,分作兩撥,兩邊都非說太貴,別是來壓價的。
車夫警惕起來,也不說什麽,隻是叫林飄再看看,多看看,一直到車走到一個偏僻的巷子裏,車夫在這裏停下,然後拿著棍子把那些人都趕下了車,把人都趕進去之後又順手把林飄他們攔在了外麵。
“公子,這就不進去了吧。”
林飄看著那個幾個丫鬟的身影消失在門內,感覺今天是沒辦法做到什麽好事了,隻能明天再議,便問道:“可是明天的章程?”
“是了,明天來便好了。”他壓低聲音:“明天您悄悄的來,一個人帶足了銀錢來,別聲張出去。”
“這還別聲張啊?你們都打路上這樣過來的,難不成還有人不知道嗎?”
“唉!此言差矣,人家看見咱們路過是一回事,別的可不能叫人看見了,明天可有得精彩的呢。”
“哦?”林飄一臉興奮的樣子:“細說一番?”
“公子你到時候來了不就知道了。”
“你倒是細說,不然我怎麽知道到底是什麽好事。”
“公子你不怕血吧?”
“額……那是自然不怕的,我愛看,特別愛看,可以看啊?”
“那肯定有得看。”
林飄一麵做興奮的蒼蠅搓手狀,一麵心想,媽耶,這是一個變態窩啊,這都不是簡單的鞭笞或者泄憤了,感覺像是乘著這個機會名正言順的施暴,加上他們帶來的人都沒什麽身份,因為他們身份微妙的原因,上麵對這種事肯定也隻會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管得多嚴。
林飄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那車夫給了他一張很粗糙的帖子便進了門內,關上門,林飄終於收起了他辣眼的演技,走向沈鴻,幾人向外走去。
林飄小聲問:“朝廷會管這件事嗎?比如說刑部?還是大理寺?”林飄也不知道這算不算重大案件,畢竟丫鬟本身就不具備完整的人權,混血丫鬟更加人下人了。
沈鴻對他搖了搖頭:“朝廷不會管這件事的,如今到處都是焦頭爛額的事,沒人會管這種細枝末節。”
對的,這十幾條人命,或者是幾十條,或者是上百條,對朝廷來說都隻是細枝末節。
林飄聽到沈鴻這樣說:“那明天他們被買走了,是真的會死嗎?”
“可能吧,看他們的主人是什麽性格的人,做了連身契都沒有的奴仆,打殺都隻是一句話的事。”
畢竟普通的丫鬟要是打殺了,主人還是會麵臨官府的一些懲罰的,而且事情一旦敗露名聲都毀了,但這種暗處的交易,甚至走不到敗露那一步,因為沒人管,也沒人在意,更不會有人去告發。
林飄聽得慎得慌,感覺剛才那個院子就跟一個屠宰場似的,他們一走進去,就要被分割好肉塊準備售賣了。
而偏偏,林飄是見過他們作為人的樣子的,哪怕衣衫襤褸,蓬頭垢麵。
林飄轉頭,快步再次朝著那件院子走去,沈鴻給吳遲遞了一個眼神,吳遲快步跟上他身旁。
林飄看向身邊的吳遲,回頭看向林峰,壓低聲音道:“去找幾個信得過的人過來。”
林峰聞言點頭,轉身快步離去。
林飄到了院子門口,一陣猛敲門:“開門開門。”
過了一會裏麵的人將門拉開一道縫看向他,見他不麵熟,便狐疑的打量著他:“找誰。”
林飄掏出自己懷裏的帖子。
他道:“你記錯時間了,是明天來,一早來都行。”
“我就要現在來,本少爺等不及了。”林飄噴薄著猴急勁。
那人上下打量林飄,見林飄的模樣,穿得很不錯,長得也不錯,男子麵相柔美,衣著富貴,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人家出來的。
“少爺您等不及也沒用,還請明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