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能是什麽情況!”他一聽有人發問頓時像是打開了話茬子,“洛陽民多,商賈也多,因那長安是天子腳下,又與此地以崤函道相連同屬司隸,便不乏商人從長安采辦了貨物送到洛陽來兜售。”
養父問道:“這跟我問的問題有何關聯?”
“當然有關係了。”那年輕人憤憤不平地說道,“既是不乏從長安來的,那麽長安的市井之間有何種說辭,也就理所當然會傳到洛陽來。我們這地方好不容易才從今年的災厄裏緩過一口氣來,還多仰賴於大司馬的督轄提領,結果長安那邊的人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說什麽大司馬是在極力拉攏民心,於社稷有妨害,這才有了這十月裏的天象之變。”
“他們若有著本事,倒是將自己的家產拿出來,看看能填飽幾個人的肚子,能把幾個人的命給救回來!”
“我看他們才是真有礙觀瞻,有害社稷。漂亮的話、指控的話誰不會說啊?我還能說他們不適合居住在洛陽,否則一兩年內必有災厄,因為我們人人一口唾沫,都能將他們給淹死了!”
劉協聽到這裏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也在此刻抬頭朝著周遭打量了一番,見聽到這年輕人的慷慨陳詞而遙遙對他表示出支持之意的人並不在少數,心中已對洛陽的情形有了一番估量。
喬琰這位大司馬,著實是……令人不由不為之敬佩。
因他這一笑,那年輕人便朝著他看了過來。
劉協本還覺得,自己可能會懼怕被別人投以長久注視的目光,但很奇怪的是,當真出現了這樣的對視情況之時,他卻並未表現出束手束腳的狀態,就好像他此刻已真覺得自己就是個益州來的樵夫之子。
對這個身份的認可,讓他根本沒有了局促。
隻聽得那年輕人問道:“你們是剛來洛陽的?東西都領了嗎?”
什麽東西?
劉協茫然地朝著對方回道:“我們隻是來看看的,不一定要……”
“不一定要在此地定居也無妨,先去接辦處看看好了。”
或許是因為先前的一番言語發泄,就算劉協和他的養父隻是認真地聽著他對長安的控訴,並沒有做出什麽回應,這年輕人也看他們很是順眼,主動提出要帶著他們往接辦處走一遭。
還沒走到那裏便已聽到這人給他們介紹道:“等到了那裏能領到幾件東西,一個是這洛陽城中的地圖,尤其標識清楚的是落戶分田、看診就醫以及臨時落腳居住的地方。聽聞早幾年間這洛陽的城牆和宮牆之間區域多是貴胄居所、金市所在,現在卻成了醫署、倉儲、文書印刷、贍養長者之地,官員辦事之地挪入了南宮之中,遙尊北宮為故天子之所。”
聽到這個轉變,劉協的心中有一瞬的複雜,又聽得那年輕人接著說道,“此外便是一張證明客居的文書,持有此物可在洛陽以極少的開銷在官舍內暫居五日,除卻吃穿需要自行負擔外,落腳於此的開銷幾可忽略不計。不過這也不是沒有限製的,需配合官舍之人進一步查驗來曆,以防其中混入了探子,而若是有什麽特殊手藝的,可能會有專人來試圖說服你長留此地。”
“若有定居洛陽的打算,還會發放一筆小額的米糧,以度過這段找到營生路子前的時日,再便是那裏了。”
劉協順著這年輕人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竟看見了堆疊成了個小山一般的棉衣。
“凡是途徑洛陽之人,都能憑借著證明身家來路的戶籍以低價購置一件棉衣,不管是否來自司隸地界,不管是否是要在此地長居,都能買得到。”
劉協愕然問道:“可如此一來,難道不怕令兗州豫州等地有人前來采買嗎?”
那就是資敵了。
“你這便是小看大司馬的胸襟了,”這年輕人拍了拍劉協的肩膀回道,“大司馬說,這天下遲早不會有兩個朝廷,人人均為同胞,又何必有這樣的顧忌。今歲又是旱災接著大疫,蝗災也一度發生,若能在冬日多活民數千,還能讓這洛陽城內看起來多些人氣,總比十室九空景象讓人心中舒坦。”
“何況,這對於大司馬來說也不算是難以負擔之事。九月裏棉紡車陸續送抵洛陽,製棉衣的廠子也在北郊落成,聽聞今年並州涼州都陸續擴種了棉花,想來並非空穴來風,而是個確然的事實。”
“你看,我們對長安那些流言深惡痛絕也實在不難理解。”他嘀咕道,“要我說,大司馬便不該隻是在年初出了一本山河錄廣泛印製,就該當將這些促成的改變和功業完完整整地寫書成文分發出去,那些惡意指摘的老家夥若有什麽異議,那便對著這書目逐條辯駁去!”
劉協沉默了一瞬,方才回道:“兄台好見地。”
他現在更知道洛陽城是何種風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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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該說不說,這年輕人覺得喬琰該當在此時印刷書籍還真沒猜錯。
年中的四本書已經基本完工,長安和洛陽兩處掌握在喬琰手中的印刷廠都已空置了下來。
眼下又正是個農事消停的越冬時節,正是在此事上可以投入精力的時候。
想到陳群帶回的那個陳紀幫忙辯駁吵架的消息,郭嘉朝著喬琰建議,此前先以實務為主,唯一傾向於文人的典籍也就是一本《詩經》而已,或許正可在此時轉向那些等候在隊列之上的世家詩傳,學術文典。
要衝擊流言最好的辦法,便是用另外的一番言論將其壓製下去。
當她終於開始朝著各家遞交出交好意圖的時候,為了爭取自己不落人後,總會有人能站對立場,甚至為了能在她的麵前出頭,給她送上一出合適的投名狀的。
可讓郭嘉有點意外的,他收到的並不是喬琰的準允,而是見她搖了搖頭,顯然對於這個決定並不持以認同之意。
“你錯了奉孝,越是在這種時候我們也就越是不能對世家做出妥協。”喬琰開口的語氣溫和,在話中卻透露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堅決之意,“我們的手上握著個對世家來說最有利的交易籌碼,但這也同時是我們傳遞出對外信號的唇舌。”
“就算我們可以用此刻的刊物發行拉攏起一批盟友,讓他們去將自己手中的利刃對準這些出頭鳥,但要靠著這等方式才能掙脫陷落穀底束縛的話,遲早有一天也會被這些虎狼之心的家夥重新推落回去。”
“我們已經一步步走到今天,難道是想要看到這樣的場麵嗎?”
當然不是!
若說以往在和袁紹相互抗衡之時,或者說是要讓長安朝廷能和鄴城朝廷一爭正統性定位的時候,她要借著長安新路的落成和限酒令的推行和這些世家之間達成交易,利用他們發達的人際脈絡和口舌將她所需要傳達的消息推行出去,那麽在此刻這個激化的內部矛盾麵前,她卻絕不能拉攏這樣的盟友。
或者說,她不能讓這些人成為她再進一步的臂膀助力。
那她便將終身都受到人情的掣肘!
她既然已經要順著這讖緯的指責先將自己放在一個箭靶的位置,又何妨讓這份冬日的凜冽來得更快,也更迅疾一些。
在本就已經渾濁擾亂的水波之上再砸落一塊巨石,寧可讓其徹底掀起狂瀾,也絕不讓其隻是暫時平息。
若成了後者,對她來說沒有任何的意義!
郭嘉望著喬琰的麵容,比此前的任何一刻都要清楚地意識到,他所要追隨的這位明主有著遠比任何人都要強大的內心和明斷的意識,即便在此等風浪麵前,她也始終有著一種步履穩健的姿態。
不錯,他們已是這時代的逆流者,又為何還要遵照那些上流的規矩。
反正在數月前的洛陽大疫麵前,這些人也沒遵從喬琰的規則!
郭嘉忽而一笑,“看來君侯已經有決斷了。”
喬琰從手邊抽出了一本書,朝著郭嘉丟了過去。“看看這個。”
郭嘉接過書冊便見其上寫著《昌言》二字。
而其上作者的名字,對郭嘉來說有些耳熟,好像曾經聽喬琰和戲誌才都提起過,“仲長統?”
喬琰篤定回道:“不錯,就選《昌言》。”
這就是她的第一道應招。
不是要說天象嗎?
那她就再來說一說這人定勝天!:,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