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7 367(二更) 公理昌言(1 / 2)

這個決定很危險。

就連郭嘉都覺得在眼前的流言紛紛之中選擇對著世家示好是一個合適的選擇,喬琰卻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更讓此事顯得危險至極的,是仲長統的年紀。

倘若仲長統是個早已有名聲著作在外的名流之士,將《昌言》作為此刻的應景之書或許還沒有什麽問題,但如果,翻過年去的仲長統也不過才十八歲呢?

固然真正的天才並不會讓自己拘泥於時代的限製,也正是因為年輕才絲毫不拘束於言辭,可這也同時意味著,倘若喬琰要將他的種種言論推到台前,他將會麵對著遠比任何人都要多的非議。

“或許他們會覺得,這其中的每一句話都是出自於我的授意,而非是由你自己一字一句寫成的,又或許他們會覺得,當你選擇了代替我發表出這等驚世駭俗之言後,你便有辱你的士人門楣,有悖於你的根基立場。就算如此,你也堅持同意我選在此時將《昌言》推行出去?”

在喬琰將那份文書移交印刷作坊之前,她還是又對著仲長統發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數年前戲誌才曾經在樂平書院中與他有過一麵之緣,當時的《昌言》還是以隻言片語的形式存在,但在去歲《急就篇》推行之時,這書便已隨著仲長統數年間遊曆所得而初具規模,而在又翻過一年後,這本書冊隨著仲長統從長安轉道洛陽,觀望洛陽民眾所遭逢的建安四年,再出現了一番深入的言辭斟酌,這才變成了昨日喬琰遞交給郭嘉時候的樣子。

仲長統回道:“容我一句句來說吧。君侯說擔心有人質疑其中言辭非我所寫,可我仲長統並非膽怯之人,與之對坐辯駁無妨。君侯昔年於洛陽鼎中觀以州牧之論一戰成名,我又何嚐不能效仿。不過仍需先將那處修繕整頓一番就是了。”

洛陽於數年前趨於荒廢,鼎中觀自然也不再是名士往來征用之地,風雨侵蝕後早成一片敗落之貌,就算是喬琰居中坐鎮洛陽,都沒有在一時之間想起來此地。

驟然從仲長統的口中聽到這個地方,她還不免有一瞬的愣神。

但她的思緒又很快轉回到了他的話中。

仲長統並非膽怯之人——這話還真不是他身為天才的傲慢,而是個事實。

但凡是換一個人來寫這等“人事重於天理”的言論,都不會有膽子以這樣的一句話來作為其中《理亂篇》的開端。

他說“豪傑之當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無天下之分,故戰爭者競起焉。於斯之時,並偽假天威,矯據方國……”①

這話簡直是對著那些前輩皇帝的肺管子一刀紮下去了。

將其翻譯過來便是說,那些被說是“當天命”於是成為天子的豪傑,在實際上並沒有擁有天下的名分,所以也就理所當然沒有命中注定的天子,正因為如此,人人都覺得自己可以成為天子爭奪天下。在這等群雄並起之時,便各自假托天命霸據一方。

若說這“戰爭者競起”說的是春秋戰國之時,那麽大漢的高祖斬蛇又何嚐不是這樣的天命。

就算他在隨後的言論中又說漢高祖和漢光武帝乃是“受命之聖主”,也實在很難讓人忽略掉那句開篇之言所帶來的震撼。

他何止是並非膽怯,簡直是膽大包天!

仲長統卻顯然並不覺得自己為抒發己誌而寫成的言語有任何的不妥,在他麵前的喬琰也顯然不是個會拘泥於禮教、對他的言辭做出限製之人。

所以他已毫不猶豫地往下說了下去。

“君侯又說,擔心有人會懷疑我叛逆於我的士人立場。可天下之言莫不出於人口,士人也不過是能以文辭修飾、引經據典,讓其聽來更顯有理罷了。”

“仲長統不才,取字公理,正要站在君侯所奠定的種種之上,與愚昧之人一辯高低!”

在這話說完之時,他朝著喬琰深深行了一禮。

當他起身與喬琰的對視之間,足以讓她清楚地看到,她不打算對著世家豪強妥協的立場堅定,仲長統對印製昌言以對抗那“赤氣貫紫宮”天象流言的決心同樣果斷。

公理,公理,這的確是一個再適合他不過的表字!

“我昨日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荀文若還來找過我一次。”喬琰朝著他接著說道。

如果說郭嘉建議喬琰將這第四輪印刷之物選為世家典籍著作,是為了讓她拉到這樣的一批盟友,那麽荀彧試圖勸阻她放棄推行《昌言》則更是因為他本身的立場。

“我問了他一句話——在親眼見到洛陽重建中的種種之後,文若到底是希望愚民以自守,還是啟民以共進呢?”

仲長統對荀彧的才學早有所聞,便回問道:“不知荀先生是如何說的?”

喬琰笑了笑,“他說,希望你能給他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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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仲長統迎接各方批駁,讓荀彧看到一種另外的可能性之前,先出現在世人麵前的還是那本《昌言》。

建安四年十一月的月初,長安城還依然沉浸在此前天象所引發的暗潮湧動之中,喬琰也還依然滯留在洛陽並未回返,卻在這尋常一日的早晨,城中書鋪之內都擺滿了印刷出的新書。

前有第一輪印刷的識字書籍《急就篇》,中有第二輪印刷的地理圖冊《山河錄》,後有第三輪印刷的四項雜談之書,為農工醫等門類鋪設其地位攀升之路,以至於尋常的民眾都未曾覺得,在熬過了今歲旱災後又出現新的書籍會有何種問題。

可當識字之人翻開這本書籍後他們卻陡然意識到,這和先前的科普類書籍根本不是一回事。

這是一本論述之言!

論述之言被以這等印刷成千上萬份的方式傳遞出來,等同於是大司馬將這份在她看來有必要在此刻出現的論斷塞到所有人的麵前。

“她這是什麽意思?”劉揚將手中的書籍翻開,臉色頓時一變。

前幾日的天象有異和他讓人在長安城中引導的言語,讓他陡然意識到,在巨額的利益麵前,希望將喬琰給拉下台去的並不在少數,即便並非人人都可跟他對麵而坐,密謀刺殺之事,能被他引為助力的,其實還有不少此前並未被他考慮在內的存在。

然而這還沒等他將此等流言變成對喬琰落到實處的打擊,也沒等他享受這份仿佛天賜的成功多久,便驟然遭到了這樣的一記還擊。

誰都知道喬琰在此前打著為民求生之名做出的書籍印刷舉動,讓識字之人的團隊擴展了多少,又讓願意為了書籍而花錢之人增加了多少。

此書一出,勢必在極短的時日之內遍傳天下。

而當其中寫的是對有些人的控訴之言的時候,無疑是一把極鋒利的尖刀,在令人猝不及防之間做出了還擊。

不錯,在劉揚看來,這就是控訴。

隻因在那句石破天驚的“豪傑當天命”開創國家的言論之後緊隨的,便是王朝滅亡之事。

在這白紙黑字中清清楚楚地拓印著這樣的一段話——

“彼後嗣之愚主,見天下莫敢與之違,自謂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騁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惡……”

“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怨毒無聊,禍亂並起,中國擾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②

劉揚一看到這裏當即大怒:“這說的是何人?”

若說這是對於昔日鑄造銅人、寵信宦官、苛捐雜稅、極儘享樂,以至於造成了黃巾之亂和埋下董卓作亂契機的漢靈帝,好像沒什麽問題。

尤其是其中對於私嗜邪念的闡述,極為貼合桓靈二帝的所為。

可要知道,這樣的話是不能由喬琰說出來的,得到了她授意出書的仲長統也理所當然不能用這句話來指責漢靈帝,畢竟她那最開始的托孤之臣名位就來自漢靈帝的授予。

劉虞當然也不符合這句話。

誰都知道,這位天子或許在能力上相較於四方馳騁征伐的大司馬差了些,卻是個實實在在的仁君,在德行操守上沒有任何一點可以被指摘的地方。

那麽在劉揚看來,能被帶入這個角色的竟隻有一個人了——

便是他自己!

所謂的後世愚主、導致王朝“土崩瓦解,一朝而去”的罪魁禍首,正是喬琰在得到了那些無端因天象而起的指責後對劉揚的反擊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