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別管喬琰在折騰什麽新花招,即便是袁紹這種向來不太看得慣她的存在都不得不承認——
她對旱災的準備實在是太充分了。
充分到……
讓人睡不好覺了。
醬油搭配報紙的售賣方式,甚至很快從那三州流到了冀州境內,頂多就是因為運送不便加上三州內部市場還沒有飽和的緣故,相比於那頭,這個售賣的數量依然相當少。
而後又有好一部分被袁紹給買去研究了,以至於流傳出去的更是不多。
但即便是這漏出去的一部分,也讓鄴城中出現了一點讓袁紹不痛快的聲音。
那些人在說,為何關中那邊會為了可能出現的旱災蝗災未雨綢繆到這個地步,而袁紹這邊卻好像並沒有對此做出高度的重視。
這些言論讓袁紹更覺上火。
要不是先被喬琰派人把鄭玄給截胡了,他們鄴城這邊的太學早不該隻有這樣的人數。
但凡太學的規模能往上提一個層次,他或許也有機會像是喬琰一樣把控住宣傳的唇舌。
不,到這裏還不夠。
還得有足夠的紙張,足夠的……州中權利。
這是一套自上而下的東西!
“醬油的製作作坊背後基本都有世家勢力,且如今隻有對外運輸售賣而沒有被準允將作坊開到三州之外的,這早已經讓他們和喬並州捆綁成了利益共同體,現在又多了個報紙贈品和大規模印製。”辛毗看著麵前的報紙,神情凝重。
這顯然對袁紹,也對他們來說不是個好消息。
作為士族出身,辛毗當然看得清楚此刻關中那邊的利益博弈。
別管喬琰在做出的種種文化入侵中是不是在一步步擴張她的話語權,起碼有一點她做的是沒錯的。
那些已經投效到她那邊的人或許會遭到某些方麵的權柄削弱,但也能在其他的地方補足回來,甚至在士人最重視的名聲上對他們做出更要緊的回饋。
這就讓她原本還有些危險的舉動,反過來變成了一種破局之道。
新拿到手的這一批醬油報紙是隨著入境商人帶來的,距離袁紹剛從下屬那裏得到消息到如今已經又過去了七八日,而在此期間絲毫也沒有從長安那邊傳來任何內部動亂的消息,這就足以做出證明了。
至於為何危險?
袁紹手中的報紙數量足夠多,讓他麾下的謀臣不會看不出來這其中的貓膩。
這些報紙都是以同種方式批量製造的。
“不隻是報紙。”袁紹朝著在場眾人看去,繼續說道。
他其實有心想要將消息給隱瞞下來,但他深知,這種舉動可能非但不會讓他占到什麽便宜,反而會在這等特殊的時期和下屬之間形成嫌隙,還不如坦然地宣告出去。
“長安那邊還有一條消息,各家藏書之中的七經經典和編書,都會被以朝廷名義錄入書號的形式進行登記,在完成旱災蝗災的民生事務之後逐一發行,以示漢廷正統。”
“取代……熹平石經的位置。”
袁紹說到這裏的時候都已經有點咬牙切齒了。
如果說喬琰在宣傳抗蝗之法的時候是在跟他爭奪民心,那麽現在加上了這一出正統典籍地位的確立,那就是在刨他的根基!
汝南袁氏何以能夠在士人之中享有卓越超然的地位?
除卻四世三公的高官位置讓他們在數十年的時間裏提拔起了無數的士人,以至於形成了盤根錯節的人脈網絡,還因為對儒家經典的釋義說法有相當一部分是主宰在他們這樣的世家手中。
也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他的叔叔袁隗才會迎娶大儒馬融之女。
這就是他們所掌握的遊戲規則。
但現在,喬琰看似未曾動兵,卻對著他紮出了最為凶狠的一刀!
一旦真讓她像是用傳播樂平月報的方式,以數量上的優勢奠定了典籍正統的位置,何止是他們汝南袁氏的聲望會隨之大幅跌落,就連他所掌握地盤上的世家也多少會跟他離心。
袁紹心中腹誹,她這決斷實在是毒。
毒到他都沒有這個心力來吐槽,她這等舉措是不是要將原本高高在上的書籍也跟報紙一樣,變成醬油和鹽的贈品!
這話說出來都讓人覺得荒唐。
他隻是朝著方才出聲的辛毗看去,見這位潁川係出身,且兄弟二人都效命於他麾下的謀士並未在此時露出任何的異色,心中稍覺安定了幾分,開口問道:“以佐治看來,為了對抗長安那邊的舉措,我們是不是也需要嚐試批量製作文書之事?”
見袁紹流露出這種意向,要說辛毗這些潁川士人代表和審配這種河北士人代表對此不覺得心動,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心中思忖了一番後還是回道:“我看不妥。”
“且先不論此時旱災當前,明公到底有沒有這個多餘的人力物力投身於此道,就說這件事本身的難度。”
“一模一樣的文書,隻有可能是在存有模板的情況下拓印出來的,但明公現在有無獲知消息,這樣的模板是由何物製造出來的?明公又是否知道,對方那種成本低廉又質量穩定的紙張是以何種方式製作的?”
這些紙張,他們還沒法通過大批量的采購獲得,因為關中朝廷的律令中規定,各家書鋪所售賣的紙張,一次不得超過百張,否則就需要登記買家的身份信息,違者按照五刑處置。
而這樣的紙張數量,對於關中這種規模的宣傳用紙,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拓印的模板,看似是比起蒜素這樣的東西便於研究得多,但事實上是不是真的如此,可能還需要經過一番檢測。
辛毗接著說道:“此外,這等要害舉措,長安那邊必定是與各方大儒、朝中重臣都達成了一致協定,才最終推行出來的。等到書號為1的那一本現世之時,必定會得到各方助力宣傳。明公能否保證,當我們這邊也要推行此道的時候,能搶在對方的前頭?”
辛毗這接連的三個問題真是一個比一個紮心。
哪怕明知道他是在對眼下的時局做出一番分析,袁紹還是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
第一問其實隻是材料的確定,頂多就是多做嚐試的問題而已。
第二問的紙張,卻是自建安元年,或者說是他們這邊的永漢元年開始,袁紹就已經在費儘心力嚐試破解的。可到如今,製作出的紙張依然像是早幾年間市場上就有的劣質產品。
要麽價格高,要麽質量差,總之就是絕不可能被投入到大範圍的應用之中。
而最後一問一麵揭開了袁紹這邊沒有鎮場子人物的事實,另一麵也在指向一點。
袁紹如果繼續這般以拾人牙慧的方式發展下去,誰會覺得他所發行的書可以叫做經學正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