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翊擰了擰眉頭,“這好像不是豉汁?”
在如今的調味料中,因絕大多數菜肴都是燉煮的緣故,豉汁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實在不小。
但這黍米飯上澆淋的這一勺,比起豉汁來說顏色要更深,看起來更像是醬料進行了殘渣的過濾最後剩下的汁液。
他做出的這個判斷,讓他哪怕在鼻息之間聞到了一種奇特的香味從麵前的三個餐盤之中傳來,也不由有些提不起品嚐的興致。
醬汁單獨存在的時候,味道是絕對不如豉汁的,這就是如今的常識。
並非任翊有什麽偏見,而是今時的豆醬肉醬與蝦醬等醬料,都是在發酵的過程中加入了相當多的鹽。
富有生產經驗的醬料製作者發現,如果鹽加得少了,就會讓食物中出現一種惡心的酸味,甚至連鹽分布不均的時候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所以為了確保製醬不會失敗,他們寧可加入更多的鹽——起碼要比製作豆豉的過程中多。
但大多數人所用的鹽遠遠不能和現代所用的精鹽相比,也就讓醬汁必須混雜著醬中的佐料才能食用,而幾乎不能單獨存在,否則口味極其古怪,反而是豉汁在單獨用於調味上的地位極高。
任翊朝著周圍看了看,見眾人的筷箸都有一瞬的停頓,確認這並不隻是他一個人的判斷。
隻是,想著喬琰信誓旦旦這就是對他那個問題的解答,她先前拿出的酒也有著打破先前格局的威力,他一番思忖,還是在喬琰的注視下先一步動了筷子。
那醬肉荷葉餅中的醬顏色古怪,澆淋了醬汁的黍米飯又差了些格調,他先一步撈起的便是那雞翅。
喬琰可沒有乾出什麽作弊的操作,比如將胡椒這種她自己都不太舍得用的東西給用在這雞翅上,而是隻用了蔥薑蒜鹽與……醬油完成了這道菜。
這放在未來隻能算是個尋常物的醬油,在如今卻因為一道工序的缺乏而成為了令人匪夷所思之物。
任翊剛咬了一口,便驟然眼神一亮,那反應比起當日剛吃到醬肉荷葉餅的伏壽還要大。
要知道,他如今並非肚裏空空的狀態,沒有那麽饑餓,又因為剛看到腐敗的豬肉而被敗壞了一番食欲。
即便如此,在這隻雞翅落入口中的時候,他還是驟然有種唇齒生津,隻恨不得多留出一點腹中空間給此物的感受。
雞翅與醬肉荷葉餅都入了肚後,他想都不想地端起了麵前的飯。
直到吃到這一口純粹的醬油拌飯後他才恍然大悟,那先前的兩盤菜肴中到底都是什麽東西在讓他欲罷不能。
這絕不是什麽改良版的豉汁,也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種醬汁,必定是另外的一種醬料!
他轉頭朝著周圍看去,卻並沒有人能給他解惑,隻因他這風卷殘雲的進食姿態足以讓其他人也跟著提起了筷子,而後便各自沉浸在了這種新式的調味料中。
在提筷進餐的動作中,他們倒是還有幾分士族風度可言。
但這個速度嘛……就實在是和平日裏的習性大相徑庭了。
直到人人麵前的盤子都隻剩下了骨頭,喬琰才開口道:“我將此物命名為醬油,並希望列位中有開辦酒坊的轉向製作此物。至於對應的製作方法我會告知於諸位。”
“若你們所雇傭的仆役能精準完成釀酒的過程,我想此物的製作技法也可以掌握得很快,因為這就是以豆類發酵而成的,充其量也就是——比起原本的製醬過程,這種醬油的製作,需要你們能掌握全料製曲的工藝。”
何為全料製曲?就是將豆和麵同時加入到製曲過程中的一種方法,能有效地提升酶解作用和原料的利用率,進而減少在原本的製醬過程中通過毫無節製地加鹽來抑製乳酸的生成。
她抬了抬下顎,眸光中不無篤定之色。
在她麵前的這些人已經用實際的表現向她證明了,他們並不是不喜歡醬油,而是此前的醬汁口味大大抑製了他們生產醬油的可能。
但有些東西能成為比酒受眾更多的存在,必然有其實在的道理。
何況在此時提出用醬油作坊取代酒坊還有另外一個理由。
她說道:“當年我還未成為並州牧之時,在樂平通過在穀物中間種豆類的方法規避蝗災,如今雖已有數年未曾再經曆這樣的災厄,但三輔之地,涼並二州都曾深受其害,不可不防患於未然,故而我希望諸位於各自田間多種豆類,以豆類產醬油,以備蝗災之患。”
“這醬肉荷葉餅中的另一種醬也為豆製品,為推行限酒令我也會將此物配方送上。”
在她話音落定後的好一瞬,在場無人說話,隻有風聲從此地掠過,發出一聲響動。
他們並非是還沉浸在此前的新鮮味道中,而是在權衡,按照喬琰的這種說法,當他們徹底放棄了釀酒的行當,讓此物變成了由官方經營的東西後,在醬油這個東西上他們到底能夠獲取多少利益。
醬油能拌飯,讓原本沒甚滋味的黍米飯變得可口起來,那麽光是這一點就意味著它可以推行到千家萬戶之中。
若是她貿然說什麽要讓各家的田壟之上多栽種豆類,又或者是直接說什麽要讓他們將釀酒的產業全部交出來,他們大概都會選擇當場翻臉,可當二者結合在一起,兼有一項新式的產業移交到他們的手中,這種抗拒的情緒早不知道飛到何處去了。
或許,比起繼續去爭執酒業份額,迎來喬琰的釀酒優勢打擊,還不如順水推舟,前去侵占另外的一片市場份額。
如喬琰隨後的話中所說,這種全料製曲之法中的配比若進行調整,所產出的醬油風味各異,就像酒有各種門類一般,各有發展的渠道。
這醬油的妙用也絕不隻是在她所拿出的兩道菜上,其餘的都需要留待他們進一步挖掘。
懷揣著這些想法,對於喬琰所說的派人收攏酒坊內酒曲和餘酒存貨,由官方限時發售酒水等說法,他們都權當聽過也就認了,頂多就是希望能先獲得一份高度純酒,將家中裏外上下都清掃一番。
“這一點諸位可以放心,畢竟要將此令推廣到三州各郡的每一個角落,還需要勞煩各位多有費心。”
終於將酒業收歸官營,手中多了一條調控糧食和平衡收益的穩定渠道,喬琰心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了下來。
這一批高純度的酒隻要他們別作死直接喝了,就算真用來浸泡祖宗的遺體,喬琰也懶得管他們。
她又補充道:“此外,我會再為各位提供一批新紙,希望諸位能多提出一點使用的建議,不日之後將會在長安發售。”
眾人這才恍然意識到,在乍聞醬油這東西後,他們竟然一時之間忘記了紙張的存在。
先前的長安征求文稿活動已讓他們體會到了這幾種新紙的妙用,本就想從她這裏多采購一些,如今她既主動提出要將此物作為拿出來的贈品,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
一旦此紙張在長安發售,為顯示出身價,他們必然是最為忠實的用戶。
建議是不會有的,最多就是用這紙張再表現一番他們對長安朝廷的忠實擁躉。
在他們用最開始送上的五十度白酒喝了個半醉,被下屬攙扶著走下高台之時,天色已經有些泛沉了。
他們回頭朝著高台上望去,隻能隱約看見喬琰負手而立,目送他們遠去,身邊正是此次負責接待他們這些人的兩位下屬。
“誰又能說這不是賓主儘歡呢?”喬琰望著這些人的背影說道,“德祖,之後的酒業整頓之事就由你帶人去做了,在收繳的時候替我趁機多挖點人。”
她收回目光朝著楊修看了眼,話中的潛台詞不言而喻。
說是說得要讓這些人全部轉行,但她為了推行個政策都讓出這麽多好處了,難道他們不該投桃報李送一點人手嗎?
總之搶人搶得沒有越過這個度也就是了。
她又道:“伯覦先替我看著點這個醬油市場的發展吧,步入正軌後我正式將天子上書,奏請你為右扶風。”
衛覬頷首接下了這個任務。
但他忍不住問出了個在先前就想問的問題:“醬油的出現勢必會擠壓豉汁的市場,而經營豉汁的有不少是小攤小販的生意,君侯對酒坊轉行有了考慮後,對他們又是如何想的?”
衛覬雖出身世家,卻對司隸的黔首多有關切之心。
聽他這麽問,喬琰回道:“伯覦難道沒有信心隨我一道將司隸建設成民有所盼、政有所為之處嗎?他們會在此地找到更適合的位置的。”
縱然任重道遠,起碼也有今歲的豐收在望了。
這五月之末的田壟中,已能窺見三個月後豐收景象的苗頭,讓喬琰的允諾聽來絕非空談。
“行了,不在此地提此事了,等回去再說,”喬琰調轉了話題,看著台下不遠處還未曾離開的青年,朝著衛覬問道:“你是負責登記此次與會人員名單的,應當比我清楚,那是何人?”
他朝著喬琰指向的人看去,沉吟了片刻後憑借著印象回道:“倘若我未曾記錯的話……此人乃是南陽張氏子弟。”
南陽乃是荊州與司隸相鄰最近的一個郡,因如今的荊州牧劉表和長安朝廷的關係尚可,會有南陽子弟前來,又出現在此地並不出奇。
畢竟此番論酒會也並未限製往來之人的身份,能給出想要參與此會的理由就可以。
不過南陽張氏……
喬琰想到方才這人在聽到了酒精消毒對大疫的效果後所做出的特殊反應,心中微微一動,“你說的南陽張氏,是否有個從事醫道的官員,名叫張機?”
張機這個名字可能讓人有些陌生,但他有個比他的名字更為耳熟能詳的字,叫做——
仲景。
張機張仲景!
寫出了方劑學巨著《傷寒雜病論》的張仲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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