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田豐的視角來看,郭嘉此時隻在手中拿著三兩張紙卷,並不像是來此地處理公務的,更像是來弘文館找荀彧閒聊。畢竟荀彧位處尚書台辦公之時要找起來可要比在弘文館中找起來麻煩。
但他這漫不經心的一句“你兒子”可算是要把田豐給嚇瘋了。
兒子?誰兒子?
他怎麽敢把明公的兒子當做是自己的兒子!
可他的這一瞬怔楞,顯然被郭嘉誤以為自己猜對了。
“你這就不厚道了,”郭嘉搖頭感慨道,“之前便聽你說,你在來到並州後賣力苦乾,還不就是想要讓家人過上好日子,一並接到這頭來,按說你以如今的月俸,要做到這點也不難了。”
田豐給自己的家世背景早已經在腦子裏構建出無數遍了,所以此刻再是擔心袁熙會被人給認出來,他也下意識地說道:“長安畢竟是帝都,近來湧入的人口又多,倘若過日子的開銷增多,還是有些吃力的。我如今連住的地方也是因弘文館的緣故才得到的,已多蒙君侯關照,又哪好再多讓人費神。”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中思忖,該當如何讓袁熙脫身,就聽郭嘉回道:“你這話說得不對,君侯其實巴不得我們讓她多關照一點,這樣我們在替她辦事的時候也能更加無所顧慮、竭誠儘心。”
“這種上頭出錢下頭出力的互相應和,也不失為一種良性發展,你說是不是,元公子?”
袁熙聽到別人對他的稱呼,大多數時候不是袁二公子就是袁公子,再不然就是二公子,以至於一聽到郭嘉忽然將問題丟了過來,他根本沒意識到其中“元”和“袁”的差別,出自本能地回道:“不錯。”
郭嘉拊掌一笑:“看吧,你兒子和你抱著同樣的想法。”
田豐:……
這個突如其來的蓋棺定論,若是換在他剛來到此地做這個臥底探子的時候,或許就要讓他直接暴露了。
得虧他已被這一次次的升職給磨煉了出來,才在此時有了一番處變不驚的態度。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他也清楚地意識到,倘若他在此時否認袁熙的身份,做出什麽改口的舉動,隻怕才是要讓他的身份暴露在郭嘉之前。
還不如順著這個說法往下說了。
他在心中默默地跟袁紹告了個罪,努力讓自己橫空又多出一個兒子的情況成為他所能適應之事,這才朝著郭嘉回道:“話雖這樣說,但他們對長安還是不太適應……連我自己也都還在跟著老師學習,所以……”
所以不將家裏人接過來也還是說得通的。
但他旋即就看到郭嘉將目光落在了袁熙的身上,打量起了袁熙身上的衣著。
田豐心中緊張之意油然而生。
在看到袁熙所穿的衣著並不算昂貴,比起袁紹的另外兩個兒子,袁熙在相貌上的優勢也沒有這麽明顯後,他又將心稍微收回了一些。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郭嘉眯了眯眼睛,將原本閒散鬆弛的情緒一緊,“我看不是吧?”
田豐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生怕從郭嘉的口中聽到什麽“你們有問題”這樣的話。
他甚至覺得,要不是郭嘉說話的聲音還比較輕,周圍交談的人可能都要留意到此地的動靜了。
郭嘉像是渾然未覺田豐的緊繃姿態,以玩味的口吻小聲說道:“我懂你,不就是怕自己兒子也被撈來此地做工?到時候父子放在類似的崗位上,如果是兒子升官比父親快,那在臉麵上不太好看。”
田豐目瞪口呆地聽著郭嘉如是說,很難理解他到底是如何得出的這個結論。
郭嘉卻一副很覺邏輯自洽的樣子,繼續說道:“你看賈文和不就是這樣的情況嗎?彼時他和他的長子賈穆都是君侯麾下的假佐,比起賈文和,他兒子所擔任的職務還要更重一些,這就讓他在被閻彥明劫持到長安後不久,因為待遇問題累積出的不滿,轉頭投靠到了董卓老賊的麾下,甚至為對方出謀劃策。”
“子固啊,你可不能這樣。”
田豐在以元封的身份拜師於陳紀的時候,就得了陳紀的賜字,雖然還對這個表字有點不適應,但起碼不會出現什麽喊自己不應的情況。
郭嘉又接著說道:“要我說,不如看看你老師與長文的情況,做父親的賣力升職,給兒子以奮鬥的榜樣,怎麽都不會被小輩給越過去,反而有了兩代人一道建設長安的佳話。可沒必要對此有何避諱之言。”
田豐很想辯駁一句自己壓根沒有想這麽多,就連他取代了明公成為袁熙的“父親”這種事情,他都完全沒有想到。
可郭嘉這次根本不給他反駁的機會,又說道:“再看我們並州的平北中郎將,他的女兒尚在樂平書院中就讀,便已經放出了豪言壯語,必定要跟父親在戰功上一較高下,這才是激勵後輩的法子。”
“再或者……文若和公達也得算是兩輩人?”
“郭奉孝。”荀彧的聲音從他的後頭響起,讓郭嘉連忙回頭拱了拱手,“開個玩笑而已,文若千萬別放在心上,我隻是在勸告子固要如何激勵後輩。”
郭嘉重新回頭看向了田豐:“上次那個刊登消息在報的事情你麵皮薄不想乾,卻被我給捅了上去,我總惦記著要給你賠禮道歉的,現在令郎來了長安又恰好被我遇上,不如將這賠禮道歉和接風洗塵一並做了,你看如何?”
田豐覺得不怎麽樣。
要知道袁紹當時欠下的那樣一筆天價糧食借款,還是由郭嘉來到袁紹的營地讓他簽署的。
哪怕喬琰沒有明說過這個爆炸增長的利息條例到底是出自誰的手筆,田豐也覺得這就是郭嘉乾的好事。
這讓他對郭嘉的提防情緒不是一般的高。
哪怕這青年吊兒郎當地來了一句,反正現在限酒令還沒有發布,就算他的飲酒限製還沒解除,也得趁著這個正當理由偷偷喝兩口,還是沒能讓田豐的提防情緒降低多少。
可偏偏在此時他根本沒有一個合適的拒絕理由,隻能被郭嘉給拖走了。
讓他尤為警覺的是,郭嘉狀似是順著他先前的邏輯往下走,在這頓接風洗塵的宴飲過半後,說起想要帶著袁熙在長安城中轉轉。
“眼下論酒會將近,且不說來了多少名士高人,長安各處部門都在忙碌的狀態下,正好可以讓令郎看看自己到底適合在何處做工。”
看出了田豐臉上的幾分抗拒之色,郭嘉又笑道:“我知道要扭轉過來你的想法不太容易,但就算隻是在這裏長長見識總還是好的,等回去之後還能跟人多說道兩句,也算沒白來長安一趟。”
被郭嘉來上了這麽一出綁架上車,當袁熙跟著田豐來到落腳處的時候,不由麵麵相覷了好一陣。
“元皓先生,現在……”
現在該當怎麽辦?
袁熙完全沒有想到,他在這長安城中剛從暗轉明,就要麵對這樣一種艱難的處境。
在田豐問詢為何是由他前來長安的時候,他又不敢告知於田豐,這是因為父親對自己的下屬都懷有戒備之心,又在對長安這頭實力的戒備狀態下,擔心其他來負責這個“重任”的,也會被這頭給策反,隻說是袁紹實在很擔心田豐的安危。
聽到這裏,田豐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他實在不該因為袁紹的反應不及時而對他生出什麽埋怨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