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沒等沮授開頭,袁紹自己就已先打消了這個想法。
兗州喬氏本身的名望遠不及喬琰本人,所以她可以輕易地做出這樣的取舍。
袁紹卻不行。
汝南袁氏的四世三公之名,正是袁紹目前還不能舍棄的東西。
若非是這赫赫世家的聲望,他無法在董卓禍亂洛陽之時號召起這樣的一支隊伍,也無法讓他在迎立劉辯於鄴城後得到這樣多的支持,並以最快的速度與河北士族達成統一的意見。
這是他發展的根基,而不是個可有可無的添頭。
所以他還是得繼續和袁術鬥下去,直到將正統徹底把握在自己的手裏!也絕不能再讓袁術說出什麽“紹非袁氏子”的輿論攻擊。
“明公……”
沮授這個勸阻的說辭剛出,就見袁紹擺了擺手:“你不必多說了,我隻是有感而發罷了,並不是真的想要這麽做,這條路她喬燁舒走得,我袁本初走不得。”
袁紹說到這裏,又不無感慨地說道:“我是實在羨慕兩個人,一個曹孟德,無論是夏侯氏還是曹氏都給他出了不少可用的人才,一個喬燁舒,白手起家到如今,說分宗就分宗。”
得虧這兩人沒全部站在他的對立麵,否則袁紹非得膈應死。
沮授隻能安慰道:“明公至少還有幾個聰慧的兒子,等幾位公子長成,必定能成明公的臂膀股肱。您還有個得用的外甥高元才,堪稱才誌弘邈,文武秀出。再者說來,汝南袁氏子弟中並非人人都為袁公路一時之聲勢所懾,那袁伯業不還是您的助力嗎?”
聽到沮授提及袁譚、袁熙、袁尚這三兄弟,高乾這個確實爭氣的外甥,以及並未站錯過立場的袁遺,袁紹原本鬱結在心口的一口氣微微一鬆。
他回道:“是啊,且看她今日得意,明日又能如何呢?”
從喬玄這頭傳承下來的這一支,可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在如今這等戰事爭端莫測的局麵下,這種孤立的狀態看似果決,實際上卻暗藏著一種並不安定的要素。
還是該當如他這般子孫在側,宗族林立的樣子才好。
若喬琰知道袁紹此刻在想些什麽,大概並不會對他有什麽羨慕的情緒。
畢竟他的三個兒子爭奪繼承權,也遲早要讓他再頭疼一回的。
如果他能活到這個時候的話。
在將分宗立戶一事於長安城中交代妥當後,她就動身趕赴了並州。
要說誰對喬琰從喬玄開始分出獨立的一支來最是支持,可能還真不一定是為了君侯的未來勤懇工作的程昱,而是——
蔡邕。
“伯喈先生不是前日還帶著人上山采摘野菜,不慎折了腳,可以不必這麽早就趕過來。”
因天色尚早,喬琰沒往樂平住處休息,而是直接策馬趕來了喬玄的祀廟,與從朝中借調來的禮官商議宗廟另起擴增之事,以示獨立成戶的傳承。
可才沒說上兩句話,就聽人說蔡邕趕來了此地。
喬琰出了廟門就見到蔡邕走路的時候還有些跛腳,看得她好一陣的無語。
但蔡邕顯然不覺得其中有什麽問題,也渾然不覺他這做法是不是容易給小輩留下一些錯誤的指導。
跟在他後頭的曹丕便聽著蔡邕用格外驕傲的語氣說道:“這喬公祀廟之中,碑銘是我寫的,三篇鼎銘是我寫的,黃鉞銘也是我寫的,現在既然要行擴建分宗之事,是不是還應當有一篇新的碑銘石刻作為紀念?”
這篇銘文必須是他的活,可不能交到別人的手上。
一聽這話,喬琰不由扶額失笑。
就因為蔡邕的三鼎銘與黃鉞銘,在漢代的考古學上,喬玄已經是已知在紀念性碑銘種類上最豐富的一位了,現在還要再加上一篇擴建分宗碑銘的話,大概到了後世就更沒人能跟他相比了,除非還有人能想出什麽更加特別的紀念方式。
而這樣一來,蔡邕作為喬玄忠實粉絲的身份大概也就更能蓋棺定論了。
眼看蔡邕這麽一副“你如果不讓我寫我就坐在這裏耍賴”的表現,喬琰除了答應他大概也沒別的辦法。
一聽喬琰應允,蔡邕頓時就精神了,“腿腳不好也不影響我寫銘文嘛,這是兩碼事。”
他甚至還活動了兩下腿腳,以示自己確實沒什麽問題。
雖然下一刻,他就因為不小心拉到了扭傷的地方,表情也跟著有一瞬的扭曲。
喬琰:“……”
曹丕:“……”
兩人對視了片刻,很難不懷疑在眼前這三個人裏,年齡最小的其實是蔡邕。
為了爭奪這個寫祭文的權利而匆匆趕來,和為了圖口腹之欲上山扭傷腿腳,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哪個舉動更加幼稚。
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可能也是漢末文人的赤子之心吧。
喬琰低頭看了眼這個年齡更小的,想到他在傳聞中為了祭奠在大疫中過世的王粲,讓與他同往祭奠的夥伴跟他一起在王粲墓前學驢叫,因為王粲生前最喜歡聽這個聲音,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蔡邕也不用分個伯仲了。①
不過現在有華佗領著弟子,早早為戰亂和天災之中的大疫早做準備,建安七子中死於大疫的大概並不會像是曆史上這樣多就是了。
她收回了看向曹丕的目光,見蔡邕已從先前的腿腳疼痛中緩過了勁來,便請他一並往內來。
因單獨開宗立戶的緣故,此地將不再隻作為對喬玄的祭祀之地,譬如原本隻有衣冠塚的喬羽夫妻也會被搬遷進來,這才需要進行擴建。
又因喬琰這位發起分宗之人,哪怕隻按照她如今這個大司馬的位置,在對大漢的貢獻上也已不低於喬玄,將來也大概率會出現在這裏,所以在這祀廟的主次之別上就需要有所考量,不能完全以喬玄為中心。
這就是從長安城中請回的禮官和樂平這邊的建築工匠師父所需要考慮的事情。
蔡邕沿著劃定出來的新區域走了一圈,對於自己可能不隻是一兩篇文章可以發揮這件事還是很滿意的。
他道:“當年跟著你來樂平,送喬公遺體安葬於此的時候,可沒想到此地還能迎來這樣的發展。樂平成郡,祀廟擴建,想來喬公如能泉下有知,也該當欣慰不已了。”
“這分宗分得好啊,昔年喬公在洛陽做太尉,也曾有人相問,何以不擢拔族中子弟。真能扶的,帶一把也就算了,但扶不動的,難道要扶持起來成為牽連全族遭到清算的靶子嗎?”
隻是蔡邕又不免有些憂心地問道:“隻是這樣一來,你所歸屬的樂平喬氏是否人數太少了一些?”
人少清淨,是好事,但人太少了也是壞事。
喬琰回道:“倒也未必像是您所想的那麽少。”
身在樂平書院內就讀的喬真就在隨後被喬琰找去商談了兩句。
問的便是,她是願意繼續歸屬於兗州喬氏,還是願意轉移到樂平喬氏的宗族之中。
喬琰道:“你可以放心一件事,我與兗州喬氏劃清界限,並不是說要讓你明日就得從這裏搬離出去。你既然還沒從書院畢業,此地就還是你的進學之所。”
她這話說出,喬真的緊張少了不少。
又聽喬琰說道:“你從此地學成之後,並州也同樣不會將你拒之門外,就像此地也不會拒絕從其他各州前來的人在這裏務工。我聽說你在用藥開方上很有想法,吳先生已經對你發起了邀請,這也不會因為你的決定而出現變更。”
“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再來做出這個選擇——是要依然依托在兗州喬氏的門庭之下,讓你的同胞兄長作為你的支持,還是要選擇這個現在人數剛滿一手之數的樂平喬氏。”
喬真被她這個人數剛滿一手之數給逗樂了。
但這確實是個需要她慎重思考的問題,她又不覺收斂起了幾分笑容。
喬嵐和喬亭在前往上郡跟隨賈詡學習之前,曾經跟她有過一番告別。
因喬琰所委派的內容需要保密,她們兩人並未和喬真明言要做的是什麽事情,喬真也隻知道這趟出行歸期不定而已。
但即便喬真在樂平書院中並不能算是聰明人的這一檔,她也並不難猜出,她們兩人所要做的事情絕不簡單。
比起敢於舍棄下家族中的安穩生活,選擇前來投奔喬琰的姐妹倆,喬真時常覺得自己隻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在喬琰發出這句選擇的問詢之前,她甚至覺得自己可能要被趕回兗州去。
可如果要離開這裏,回到原本的兗州故土,她真的舍得嗎?
大概不舍得。
在樂平書院裏,不會有人對她的稱呼是喬瑁之女,不會有人告訴她她需要學好琴棋書畫,以便在一個需要她展示的環節能拿出趁手的才藝,同樣不會有人覺得她去接觸什麽藥物炮製是什麽違背常理的事情。
她性子有些溫吞,在此地倒也敢朗聲說笑,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而這在兗州是絕不可能出現的。
喬真回道:“我父親已死於討董之戰,我母親早在數年前就過世了,我兄長與我之前的關係並不親厚,我唯獨記得的也隻是他早早學會了汲汲鑽營,故而回去那個家對我來說的意義不大。”
“君侯能對我有此問我已覺得很是意外而驚喜,隻望君侯不要嫌棄我資質平庸就好。”
喬琰笑了笑:“這世上有多少普通人呢?起碼另外的一個普通人並不叫做喬真,這就是一個特殊之處了。”
喬真確實不像是她所接觸過的大多數下屬一樣,曾經在曆史上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筆。
就連她坐在麵前的時候,笑容也溫柔和煦得像是一抹不留痕跡的水波。
但她在做出決定的時候,眸光中透露出的鮮活之色,讓人可以將其看得分明。
對喬琰來說,這就是她創立樂平書院的意義之一了。
喬真這邊做出了選擇,喬嵐和喬亭這邊就更不用說了。
兗州喬氏對她們來說並不是一條退路,甚至有可能是一個火坑,她們也早已經答應了喬琰要參與進情報工作之中,對於遷宗入樂平喬氏自然無有不可。
隻不過因為她們對兗州喬氏來說其實是失蹤、甚至有可能已經死亡的狀態,喬琰也不太希望因為現在這個遷宗的大張旗鼓而讓人留意到這姐妹二人,所以做出的決定是,等到兩姐妹功成身退後再進行這個動作。
“這樣一來,現在還活著的樂平喬氏就有四個人了。”喬亭跟著李儒往益州跑了一趟,大概是因為出門長了見識的緣故,看起來越發外向了,她掰著手指算道:“那我可得活著替君侯完成任務,不能讓這四個變成三個。”
“少在這裏說喪氣話,是讓你們去管理信報的,又不是讓你們去拿命冒險的。”喬琰搖頭笑道。
她又轉而問起了另一個問題:“你們跟文和先生與文優先生學得如何了?”
若嚴格算起來的話,從喬氏姐妹跟隨賈詡和李儒學習到如今,一晃而過都已快有半年了。
這半年該當叫做小班式的精英教育,在培養人才上的效果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