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的確是個理由。
日月神秘,人間一時不符也不能作數。
更何況人並非何時都知,但大凡是辯論,猜猜對方會怎麽說總是要做到的,喬琰又如何會不曾料到張角會這樣回。
她笑了笑說道:“也是,你們素來喜歡自相矛盾,用那些個春秋筆法,我所言不過得到不能儘信四字的評價又算什麽。”
張角的“放肆”二字還未出口,喬琰已經飛快地說了下去,“且莫說我在此胡謅!太平經卷六十七中言及,此諸賢異士,本皆無知,但由力學而致也。到了八十八卷又說,夫人天性自知之,其上也;不能自知之,力問,亦其次也。(*)敢問閣下,既太平道為綱領,那麽料來也是要儘數遵從的——”
“足下是生而知之,還是生而不知?”
張角噎住了。
不是,你是不是對太平經太熟悉了一點?這種錯都抓得出來?
曹操在台下毫不給張角麵子地笑了出來,“我這世侄女可真是個促狹鬼,我說她為何要找這太平經中前後矛盾之處,原是用在這裏。”
倒是台上的喬琰在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神來一筆後,並未展現出任何的進攻性,反而擺了擺手說道:“不過想來太平經集多人之智慧而成,個中有些矛盾之處也大有可能,倘若足下隻有這一句辯駁的話,倒也無妨,我們便先不論天時,而論人事,辯這第二場就是。”
她這話說的……可要比乘勝追擊還要紮心得多。
“太平經集多人智慧而成”說的挺輕巧,卻等同於是在對大賢良師這位置唯一性的質疑。
你們不是集合多人智慧嗎?那怎麽領頭的不是你,就是你那沒本事的兄弟?
張角心頭憋悶,覺得喉頭甚至有了幾分血氣,卻還得強撐著這種壓抑回問道:“何為人事?”
喬琰一字一頓地說道:“醫術。”
她這次不是以第一場無形勝利的姿態朝著張角再走出一步,而是負手朝著那高台的外側走出了兩步,正朝向了台下其中一側的黃巾士卒。
“我知諸位之中多有仰賴大賢良師符水方才得生者,太平經中有言,天醫自下,百病悉除,因得老壽(*),不知可是如此?”
底下響起了一片應和之聲。
張角強打起了幾分精神。
從這應和之聲中他並不難聽出,固然先前因為喬琰的字字珠璣駁斥,讓他損失了一部分聲望,更讓他自己也在心中對太平道生出了幾分懷疑,卻還沒到他要棄子認輸的時候。
喬琰也在此時轉向了他,問道:“足下是如何醫治他們的?”
他徐徐開口回道:“太平要義中有言,欲除疾病而大開道者,取訣於丹書吞字也(*)。正為符咒添祝,合水而下,有天醫臨上,雲中賜福。”
這也的確是張角三兄弟一貫以來的做法。
喬琰拍了拍手,“好啊,丹書吞字。”
“王師攻破廣宗之時,從足下屋舍之中翻出了大量的丹書神符,勞孟德叔多勞,也將其帶來了此地。”
在她的擊掌聲剛起的時候,典韋就已經一大袋的“神符”給扛了上來。
張角既然要廣施恩德,自然得常備大量的符咒,也便成了個在台下諸人看來無比龐大的數量。
而隨即被扛上來的還有些別的東西。
張角粗粗掃去,便見其中還有他早前讓人炮製好的朱砂,數節竹筒,一個金屬網架,一座爐子……
他還來不及思考喬琰到底要做些什麽,已經聽到她問道:“敢問足下,丹書吞字可有醫學典籍上的理論依據?”
這還真是個張角回答得上來的問題,他篤定答道:“神農百草經的玉石部中有言,朱砂可治身體五臟百病,養精神、安魂魄、益氣明目,久服甚至可通神明不老(*),我太平道之法以朱砂著於符中所用,更助長通神明之能。此為正道。”
台下諸人互相對視,也覺誠如張角所說——
若非是這符水有通神之能,他們也難以從疫症之中存活下來。
縱然先前的天文星象之說,好像的確是張角敗下陣來,可對這些連吃飽飯都不容易的百姓來說,救命之恩可說是大過於天的存在。
這才更是他們會跟隨於張角的緣由。
但……看喬琰以此為引,莫非竟是要駁斥此說不成?
這些黃巾士卒都不由迷茫了起來。
然而喬琰的回答卻是:“不錯,朱砂的確是個好東西。不過……”
在她這話音的停頓中,張角忽然發覺,那搬運火爐竹筒丹砂以及神符的人大多是下了台,卻偏偏還留了個在台上的。
這老者精神矍鑠,一見便不像是個常人。
甚至,或許也不該用老者來稱呼,畢竟他也隻是在眼神中顯出幾分飽經滄桑之感,頭發卻還是黑的,在裸露在外的臉與手上,更顯示出了保養得宜的樣子。
喬琰拱了拱手朝著對方問道:“敢問元化先生,朱砂真正的功效在何處?”
張角話中提到的神農百草經,在東漢末年之前的確是醫者的典籍標杆,但其成書時間畢竟在秦漢之間,又實則是一本由多人合作而成的醫術,有些過時了。
光和年間的醫術發展,以及因為近年來大疫而促成的醫學變革,都讓諸多記載於神農百草經的藥草功效,在行醫實踐中得到了補充說明。
被喬琰請來的華佗便是修補草藥功效,完善其說明的個中翹楚。
張角聽到這個名字已然又是一驚。
華佗治病救人之名同樣遍布天下,若非對方跟他走的不是一個路子,也並未有將人聚攏在一處的意思,隻怕這大醫的名頭還得安在他的身上才對。
現在眼見喬琰在請來了鄭玄之後又請來了華佗,他心中越發有了不妙的預感。
華佗並未注意到張角此刻因為他的到來而再度生變的臉色,而是順著喬琰的問題回道:“數月前我遇到了一病患正好需要朱砂來醫治,在他的背上生出了一個無名的腫毒,若不速行醫治,便有性命之虞,我給他開出的藥方裏便包括朱砂。”
“朱砂此物,有鎮靜安神、清熱解毒之功效,在熱症中實是良藥。”
張角還沒因為華佗這對朱砂醫用價值的肯定鬆下一口氣,又聽到喬琰問:“但朱砂可能如神農百草經中記載的一般,醫治身體五臟百病?”
“自然不能。”華佗果斷達到,“醫者對症下藥,尤其是遇到疫症中繁複的,若不需清熱,藥方中絕不會加上此味。”
華佗自年輕時候便開始四處尋找醫治的對象,算起來兗州與冀州相鄰,他也是曾經來過冀州的。
就像此刻身在台下的人裏,也有早年間見過他的。
他們實在不能昧著良心說,這其實是喬琰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假神醫。
但因著對大賢良師的信賴,他們又不免接著想到,就算華佗這話誠然不錯,但朱砂在他說來,好像也不是什麽壞東西,至多不過就是有時候會不對症罷了。
可這不對症的情況,誰又知道會不會因為神符祝禱這等不按人間常理的功效,而發生什麽變化呢?
張角便是這樣說的。
“朱砂無毒,又有通血脈益精神除中惡之效,中惡既除,輕身通神,自然百病皆除。醫者之方與我太平道術不儘然相同,足下隻以神醫評判來定我過錯未免過於武斷。”
他話未說完,便看到喬琰露出了個大約可以用“不出所料”來形容的笑容。
“我等的便是足下這句話,朱砂無毒?”
喬琰俯下身來,自那些被帶上台的物事之中抓起了兩隻竹筒。
張角這才留意到這兩隻竹筒之上各自有一小孔,小孔之間被一空心竹節相連。(*)
這顯然是個特殊的器具。
下一刻他便聽到喬琰說道:“勞駕足下查驗一番這竹筒之中是否有毒,也查驗一番這是否正是你留用的丹砂。”
有華佗在旁協助確認,張角自己又的確有些醫術造詣,自然看不出喬琰此舉中的材料有何不妥。
於是他緊跟著看到的就是數組竹筒中其中一個竹筒內加入了朱砂粉,兩兩交錯放在了火爐之上架起的鐵網上。
喬琰看著火爐火勢加重,示意諸人都往後靠了靠。
這種土法從朱砂中提煉汞的方式,很容易造成水銀蒸汽的外泄,還是離遠一些為好。
不錯。
正是汞。
讓喬琰覺得很是奇怪的是,在秦始皇陵中就有數量不少的水銀,巴寡婦清還是因丹砂產業發家的,到了漢代在《淮南子》中也有關於從丹砂中提取水銀之法,但在曆朝的醫學典籍中卻大多給朱砂以“無毒”的備注,全然沒有提到任何一點可能的副作用。
甚至在魏晉時期,還有“久服則輕身如神仙”這樣的用詞,直到明清時期才出現了“生餌無毒,煉服殺人”這樣的說法。
但現代醫學足以證明,朱砂之中的遊離汞雖然會累積在人體內的數量不多,卻誠然會隨著服食數量的增加而淤積,危及腎臟和神經。
當然,從相對客觀些的說法來看,若隻是偶爾服用符水,其實並不至於造成這樣的淤積危害,但——
那又如何?
若在太平道符咒的影響下,當真人人以為朱砂可用,可解百毒,可通神明,遲早發展到隻依托其鎮定安神,而諱疾忌醫的地步。
這對於這個本已經疾病多行,困苦難當的時代沒有任何的好處。
而她也著實需要這一出來打擊太平道的聲望。
她此刻證明的是丹砂煉製後產生的汞中毒性是不錯,但對台下的民眾來說,他們是不會考慮這麽多的。
他們隻要知道,太平道的符紙燒了之後有毒就好了。
喬琰想到這裏望向了張角。
他此刻看向那爐火和竹筒的目光中驚悸難遏,更在麵色上閃過了一絲蒼白。
這不難看出,他已經猜到了喬琰到底要做出什麽樣的舉動。
但在爐火洶洶,丹砂瓦解之中,他沒有阻攔的機會了。
當火勢停下的時候,未曾裝有丹砂的那一側竹筒中凝結著的水銀被匯集到了一個容器內,也被遞到了張角的麵前。
喬琰問道:“足下可否告知我,此物是否有毒?”
這話一出,張角幾乎是從齒縫之中擠出的一個“有”字。
他有說沒有的機會嗎?沒有的。
他已經看到喬琰問話之時另做的一件事,正是毫不留情地示意典韋,他可以隨時將張梁帶上來。
張角清楚地意識到,他一旦說出的是個“沒有”的答案,隻怕這被提煉出的汞當即就會被灌入他那胞弟的腹中。
所以他也隻能聽到,在他給出了這個答案的下一刻,整個台下都幾乎沸騰了起來。
張角親自承認了!
太平道的符水中帶毒!
那一時之間的鎮定安神功效,又哪裏抵得過會積蓄毒物在體內的副作用。
這實在是要比先前的駁斥日月星辰之說還要有殺傷力。
要不是華佗提及這少量的汞殘留還不至於釀成什麽惡果,也的確是有些特殊藥方之中的必備品,如他們這等醫者都會權衡度量之後使用,張角毫不懷疑——
上一刻他還是這些人的精神標杆,下一刻卻必定會被他們衝上台來奪去性命。
這第二辯直擊要害,讓他的口中何止是血腥氣,更有極度的苦澀。
但在他朝著台下看去,看到群情激奮之中,那站在最後排的漢軍士卒,都得了皇甫嵩和盧植的指令放下了手中刀兵的時候,他本就不算蠢鈍的頭腦在此前的打擊之中,也飛快地掠過了一絲明悟。
在重新轉回到喬琰臉上之時,他的目光已經恢複了平靜。
先前驟聞她接連丟出的炸雷,他臉上一度出現的失態,已經從這張看來仙風道骨的臉上消退了下去。
在底下的聲討聲響裏,他開口問道:“何為第三辯?”
他要死也要死個明白。
但或許,不必等到喬琰解釋,在看到那身著染衣的僧侶走上高台來的時候,他心中就已經有一個答案了。
他闔上了雙目,聽到喬琰的聲音清晰地在他的耳邊響起。
“太平經中將所謂的天地三光,天人合一的理論說得天花亂墜,但若當真是一派完善的體係,又何必偷盜他人之物填補血肉。”
“佛教自孝明帝之時傳入,將已於天竺發展了六百餘年的僧團製度也傳入了中原,於是足下看到了一個宗教組織到底需要什麽東西才能穩固,也知道隻有這種成熟的體係才能掀起最凶悍的波瀾。”
“口號、戒律、組織架構,這都是你從佛教偷來的經驗,而佛國淨土庇佑之說,也未嚐沒有成為你們這一套天宮神仙世界說法的由來。”
“如此說來,太平經中所言,太平道之存在,當真是天賜之物嗎?”
是天賜,還是人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