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大漢之福,非喬琰一人之功。】
這句話也被盧植寫在了送往京城的奏表之中。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喬琰此女實乃大漢棟梁之才,望陛下珍之用之。】
見到喬琰守得住營盤的戰果,和親眼見到她在跟大賢良師張角的台上辯論之鬥中穩占上風,在盧植這裏完全不可以同一價值衡量。
更難得的是她有仰仗利器、居中調配之能,卻也有維護漢統、不言居功的謙遜。
盧植越看喬琰越覺得,倘若拘泥於性別之見,隻怕會錯過這樣一個能作為大漢中興肱股之臣的存在。
盧植對眼下的局麵看得清楚,縱然平定黃巾之亂,也並不一定能改變一個事實,大漢此時已經處在積重難返的危亡局麵。
不過若陛下因這出起義而反思,擢拔有喬琰這等本事的奇才為己用,或許還有挽大局於將傾的機會。
“隻願陛下莫要囿於成見吧。”
將劉宏推上天子位的那位竇太後,很難不說會不會給喬琰的晉升造成了一些阻礙。
盧植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此為我與皇甫義真之所共願。】
他喚了親衛將這封奏表先往皇甫嵩那裏送了一遭,在得了他的印信加蓋後,讓人快馬往洛陽送去。
不過他話雖說的是——黃巾之亂隻是如今這搖搖欲墜的大漢之上其中一處亂象而已,他也不能否認,能儘快遏製住這種無秩序的破壞,無疑是一件要緊事。
如今優勢已在他們這邊。
各地黃巾所驅策的流民黔首,或許不懂太平經中互相矛盾之處,也不懂何為星象前沿之學問,卻聽得懂一件事——
朱砂製符固然在此時還未造成實質性的惡果,卻遠不如他們所期待的那樣有上達仙神之效,而張角也並不是什麽黃天代言。
在失去了這個精神領袖之後,要想讓這些黃巾流寇被鎮壓下來,便變成了一件比起先前要容易得多的事情。
別的地方姑且不論,畢竟消息的傳達或許還有時效性的問題,可起碼在冀州境內的平叛工作比之前順遂了太多。
隻是流民起義燒殺官邸衙署,掠奪士族豪強之事,還得等到後續的官員到任逐一審查罷了。
劉備和他的部從本是因為喬琰和張角的這場辯論之會,有押送黃巾俘虜的責任這才臨時折返,現在又得重新整裝出發。
但這次,早先被他們擒住的廣宗黃巾裏,有了表示願為王師帶路隻求抵罪的,比起先前的油鹽不進,說是有著與此前截然不同的態度也不為過。
劉備剛鬆了一口氣,就聽到張飛問道:“大哥,我昨兒個到今天還有個沒想通的地方,你學問比我好,能不能給我解解惑?”
見劉備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張飛說道:“你說那丹砂炙烤出的水銀有毒,但我聽聞以往的那皇帝也有服食的,他們豈不是在自找死路?”
“慎言!”劉備差點被張飛這問題給嚇了一跳。
好在張飛問這問題的時候總算還知道,跟皇帝相關的問題總是不能問這麽直白的。
劉備環顧了一圈見沒人留意到他們兩人的對話,再次長出了一口氣。
張飛這問題一問,可實在是比清剿黃巾還要讓他覺得心累多了。
當今天子劉宏雖不似前漢的孝武皇帝一樣對丹藥有什麽癖好,但求仙問道之說慣來在達官貴人中不少見。
這話可不是能隨便說的。
何況,喬琰在與張角的辯論中揭露了丹砂有毒,說的隻是張角的行徑而已,與那些個延請方士煉丹的人有什麽乾係?總歸還有一層遮羞布而已。
“不說了不說了。”張飛見劉備臉上的警告之色遠勝從前連忙收住了嘴,隻是還在小聲嘀咕道:“不提那丹砂了,提提張角老兒總是沒問題的吧……說來他搞出這麽多事情之前,估計都沒想到,他會敗給這麽一個孩子。”
張飛現在對喬琰的印象還是不錯的。
雖然先前她接替盧植執掌曲周城下大營的時候,搞出了那故弄玄虛之法,讓那張梁根本沒出城作戰,也就自然沒了讓他張飛活動手腳的機會。
但不管怎麽說,曲周城一下,他大哥就得算是在平黃巾中有了切實的功勞,總該給個官兒做做才是,尤其是昨日他還聽到盧將軍在說各地衙署隻怕會都麵臨缺人的情況,這就更有機會了。
他自涿郡跟隨劉備以來,深覺他大哥是個人物,既是有本事的人便該當有個能讓他發揮的位置才好。
不過這麽說來的話——
“大哥,你說那喬氏女公子最後會得個什麽封賞?”
“此話也不是我們能說的,”劉備翻身上馬,朝著張飛說道:“走了翼德,你既要活動手腳,就千萬別出手在雲長後頭!”
劉備這麽一說,張飛又哪裏還敢八卦什麽別的東西。
但在張飛上馬一道出營的時候,劉備還是下意識地朝著營中那杆喬字大旗看了一眼,也不由思考起了張飛問的問題。
皇甫嵩對喬琰那王佐之才的評價隻在給盧植的信裏,倒是有一句話是在公開場合說的,正是那句——一人可比千軍。
喬琰也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此言不虛。
劉備自覺自己憑借著此番的表現,大約也能在亂後逢生的冀州或者幽州尋個差事,雖不如他那同門公孫瓚能早早憑借著嶽父的關係先有個差事,但他如今也不過二十五,要成就一番事業還為時不晚。
可對喬琰能靠著這功勞到什麽地步,劉備還真吃不準。
誰讓她給出的是一份不好評估的功業。
此前劉備就已經從淳於瓊那裏探聽到了,在那宦官張讓的身上帶有一份對喬琰冊封為侯的聖旨,隻因為她的性別而暫時壓了下去。
可如今她又往自己身上加了一份籌碼,隻怕是壓不下去的。
或者說,若是漢帝劉宏不能給出一個合適的獎賞,對於參與黃巾平叛的將士來說,是注定難以服眾的。
她所做之事若是可為人所取代的便也罷了,可偏偏……
這是一張誰也無法複製出的驚人履曆!
不過在喬琰與張角的三場關於太平經的辯駁被盧植如實記錄送入洛陽之前,先抵達劉宏案頭的還是張讓那條她實為女子的消息。
劉宏剛因為皇甫嵩和盧植取下曲陽後連取廣宗曲周二城,張角三兄弟一死一降一被擒而驚喜萬分,就收到了這麽個燙手山芋。
光以兗豫二州的戰功,就已足夠讓他在權衡之下對喬琰給出了樂平鄉侯這個位置,可見其卓著。
偏偏在冀州的這番平亂中,縱然奪城首功必在皇甫義真和盧子乾,她也足可排在第三位,論功行賞總是繞不過去的。
但大漢已有數百年不曾有女子封侯的情況了。
劉宏雖然從言行上破格之事也不是一件兩件,卻也沒打算做出這等僭越之事。
“這還真是個難題。”他將手中那封關於廣宗曲周之戰的奏表和張讓的急信又來回看了一遍,發覺自己也沒法在此時上怪責於皇甫嵩。
這自然也更不能怪責於已經病入膏肓,兩個兒子還都走在了他前頭的喬公祖。
劉宏想了想覺得,他乾脆把這個問題拋給朝臣算了。
這等傷腦筋的事情自然是該讓那些個領著俸祿的來考慮。
自漢高祖時叔孫通上書請正朝禮開始,大漢的常朝之禮便形成了詳細的章程儀式,雖中有王莽亂政篡逆為新朝,在光武中興後也對其進行了恢複。
夜漏未儘七刻,因如今已進夏日月份,身著紅色褝衣的朝臣魚貫趨入殿內,朝著上首依身份位次跪拜後,方才手持笏板垂首站定。
饒是他們依循古法,也為顯對當今天子的尊敬,並無人抬頭看去,也並不影響在場之人都聽見,上首的劉宏在此時打了數個響亮的哈欠。
司徒袁隗的眉頭皺了皺。
對於這位天子的荒唐他素來知道,但如今並非是個該當懈怠的時候,他怎麽也該做出個樣子來才是。
他側過頭來與太尉楊賜(*)暗中交換了個表情,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之意。
汝南袁氏和弘農楊氏的地位相仿,同可算是四世三公,但這天下世家的根基再如何深厚,若要算起權柄高低,自然還是不如天子。
黃巾之亂方起之時,楊賜就已經因為劉宏舉止不妥貿言上諫,險些被摘掉了三公之位,如今也自然得在勸諫之言上小心些才是。
但在這個目光交換中,袁隗實不難看出,以楊氏上下簡直像是祖傳的說話耿直,隻怕就算今日他忍了下來,過上幾日也難保又要舊事重提。
他想到這裏,收回目光的垂眸間很是為楊賜抱了幾分擔憂。
好在今日朝會的重點倒是不在勸諫。
四處亂象頻頻,這些個可參與朝會的兩千石官員個個都有本要奏,從洛陽庶務,到京畿八關的防守,現在又已說到了洛陽以南的荊州地界黃巾戰況。
“荊州黃巾聚合數十萬人,在張曼成的領導下據宛城而守,右中郎將率部奇襲,其麾下護軍司馬先登城頭,陣斬張曼成,南陽新就任太守秦頡於闕口伏擊,再度得手,唯剩張曼成殘部走水路意欲脫逃,又被右中郎將部署於江流河道之眾伏殺。”
“黃巾殘部意圖擁立趙弘為渠帥,然右中郎將早有所料,以荊州刺史徐璆率領一部人馬將趙弘迫入宜城。宜城不若宛城難攻,右中郎將信報中言及,旬日之內必破趙弘。”
“好啊,好!”劉宏雖然在昨日就已經收到了這個消息,也並不妨礙他在此時出聲讚道。
他更是在話中絲毫不加掩飾對此番南陽戰果的滿意。“右中郎將也未曾辜負朕的期待。”
朱儁即將平定荊州黃巾的消息,雖然和皇甫嵩與喬琰那等直取張角釜底抽薪的戰果不能比,但怎麽都算是取得了實質性的戰果。
劉宏被皇甫嵩發回來的急奏給養刁了胃口,卻也總不至於到連平定一州的勝利都可以無視的地步。
何況,這送上來的捷報之中,右中郎將的護軍司馬先登城頭這幾個字,讓劉宏敏銳地意識到了此人隻怕不簡單。
這縱然不是個萬人敵,也想必是個勇武之將了。
若非有此先登之舉,隻怕縱然有快速平定豫州之亂,於分兵南下中打了個奇襲的前提在,也未必能這樣輕易取了張曼成的性命。
畢竟宛城易守難攻,就算是劉宏常年身處禁宮之中也並非不知。
昨日那封單獨給他的急報中寫著他叫什麽名字來著。
劉宏懶洋洋地拖著腮回憶,隱約記得好像是叫——
孫堅孫文台?
是該給這人封個什麽官做做。
還好這種事情總不像是喬琰那情況一樣傷腦筋……
他剛想到這裏忽然見到太尉楊賜走出了隊列,再度躬身行禮後說道:“臣有事啟奏。”
一看到楊賜這張臉,劉宏便忍不住揉了揉額角,“準。”
楊賜出列,劉宏下意識覺得他又要說上什麽讓他覺得為難之事,果然隨後便聽他說道:
“荊州之地黃巾將平固然可喜,然期間宗賊甚眾,群眾不附,本有賊禍,右中郎將平黃巾亂可說是對症下藥,治總賊之亂卻並非其所能,秦初起與徐孟玉也並非長於此道之人。臣建議陛下,著一人前往犒軍封賞,也另著一人前去協助平宗賊之亂。”
何為宗賊?便是南方丘陵地帶以宗族為基礎的武裝組織,算起來還與北方豪強頗為相似。
但慣例以來,北方豪強,尤其是官僚豪強,多以南方宗賊為賊而遠勝於為同道。
加之此番黃巾亂起,宗賊橫行於荊州南部地帶,為禍尤勝黃巾,也就令人更不恥於和其齊名。
好比說有個名為蘇代的宗賊頭子,便盤踞於長沙一帶。
楊賜所說的話對嗎?或許是對的。
若能借擊破黃巾的機會進一步南下平宗賊之禍,說不準還真能做到。
但劉宏要聽這話嗎?他不打算聽!
他還打算留著那些個宗賊勢力用來跟南陽的世家互相製衡,反正這兩方現在都沒鬨出什麽上達天聽的大亂子,何必現在就讓朱儁和部從繼續南下征戰。
這一來征戰要增加不少開銷,二來嘛,若是他們再行立功便又得增加封賞。
要知道對武將的封賞還不如文臣的好糊弄。
但話不能說的這麽死,劉宏麵上喜怒不辨,隻是問道:“卿想要舉薦何人?”
楊賜回道:“臣想舉薦江夏黃琬。”
黃琬黃子琰……
劉宏在心中念叨了一番這個名字。
這對他來說並不是個很陌生的名字。
黃琬的祖父黃瓊為尚書令之子,在孝桓皇帝在位期間的建和年間曆任司空、司徒、太尉,於延熹七年去世之時獲贈車騎將軍,黃琬便可說是個名臣之後。
此人早年便因聰慧善辯而當上了五官中郎將,說起來的確是個可造之材。
但偏偏此人也是個牽扯進了黨錮之禍的玩意。
因黃巾之亂的緣故,劉宏不得不為圖得到士人的支持而解除黨錮,但這並不代表他對於舉薦啟用黨人之事便會毫無芥蒂。
楊賜低頭頷首的謙恭姿勢裏,看不到劉宏自上首投來的目光中已有幾分不善之意,他隻聽到劉宏回道:“黃琬禁足於江夏多年,雖有太尉舉薦,朕知其不與宗賊勾結,卻難免有閒言閒語。”
他頓了頓,又打了個困倦的哈欠,方才繼續說道:“但黃琬之才,朕也深有愛重之心,令其賦閒在家實為浪費,先令其入京從議郎做起,具體外派往何處容後再議。”
劉宏既然有了這樣的決斷結果,其他人又哪裏有置喙的機會。
楊賜持笏俯首謝恩,又聽劉宏說道:“不過太尉對荊州宗賊之擔憂也不無道理——”
“大將軍可有合適的人選舉薦於我?”
何進驟然被劉宏點名愣了一愣,但他旋即又意識到這著實可以稱得上是天子對他的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