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官員(2 / 2)

要我說,這些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未免也太苛待人,女人為什麽隻能往上走,而不能往下偷偷偷個懶呢?向下的自由也是自由。

再說了,做個賢妻良母也沒什麽不好,那些戲文裏不是也說了嘛,隻要用心服侍公婆、打理內務,管教孩子,將來一定會有誥命加身,作為對自己的褒獎與鼓勵的,沒準還能憑借這份美德被天界封為神靈。

至於秦君?秦君已經是老皇曆啦。她已經幾百年沒有降下神跡保護我們林家了,不如從現在更流行的娛樂裏找點和我們更接近的東西來信仰。

——再說了,秦君此人,真的存在麽?別是林幼玉編出來糊弄我們的吧!

數年過去,人間風氣與思想正在不知不覺發生著劇烈變化,而這一切,恰恰是人間的最高統治者想要看到的:

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麽女人和男人,想必天然也不是在一條路上的。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勝過西風,根本不可能出現和平共存的現象。既如此,我如果能把林氏女打壓下去,林氏宗族裏的男人勢必會感謝我,這些人就會成為從下而上來擁護我的力量!

不得不說,他真的十分接近成功了。

某一年,當朝天子出宮巡視,卻在戶部門口見到了一位失魂落魄的美貌女子。

他本是懷著滿腔柔情蜜意,抱著英雄救美的心思上前去詢問這位美人是否需要幫助的;然而在這位女子哽咽著說出了自己遇到的困境後,皇帝內心的憐愛之情一瞬間化作烏有,取而代之的是“終於成了”的狂喜:

他聽到了什麽?這婦人是林氏女,還是正在糾結該不該和丈夫離婚的林氏女!

因為她招來的上門女婿認為,女子就該像外麵的話本子裏所說的那樣,哪怕被丈夫背叛了拋棄了,也要卑怯柔順,自我反思,不該這樣天天外出做官,拋頭露麵,成何體統。既如此,就該讓她這個一家之主在家裏待著,把官位讓給他這個做丈夫的才是正理。

這林氏女和丈夫商討未果之下,決意來離婚;可在前往戶部的路上,她見到了一旁書局裏正在熱賣的那些“才子佳人”的話本。

向來對大眾娛樂不甚關心的她,在旁邊聽了一會賣書人的講解後,看著周圍源源不絕前來買書的人麵上的真摯的讚美與喜愛,終於感覺到了某種遲來的、入骨的恐懼,這才猶豫不決地在戶部門口徘徊不定:

她並非因為對丈夫的心軟而躊躇不決,這份猶豫來自更深一層的矛盾與痛苦。這分明是從林家和女學中接受的二十多年的“自立自強”的教育,和“大眾”表現出來的對賢妻良母的追捧的碰撞。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事已至此,大勢將成!

於是皇帝立刻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以統治者的超然地位與壓迫感,居高臨下地在這位林氏女的身上放下了最後一根能壓死人的稻草,對她語重心長道:

“你實在不該去和男人爭這些東西。自古以來,哪裏有女人家在外麵頂天立地,勝過男人的道理呢?而且這樣一來,你又要操持外事,又要管理內務,實在太累了,不如在兩條道中,選一條輕鬆點的走。”

那林氏女心中其實十分不讚成皇帝的這番狗屁,啊不,龍屁言論。

如果她麵前的這人不是皇帝,她絕對能讓這人見識一下,多年前在朝堂上,以四品禮部官員的身份,硬生生把一品大官給罵得丟盔棄甲當場破防、丟了烏紗帽又丟了性命的林氏女官的風采:

既然都是我在外麵打拚了,憑什麽男人不能在家裏打理內務?我看好多女官家裏都是這樣運營的。女人能乾的事情,男人為什麽不能乾?如果真的這樣的話,那豈不是說明女人比男人高上一頭?

要麽,你就得承認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樣的,都能自己決定管外或管內;要麽,你就得承認女人比男人高上一頭,因為男人不如女人細心不如女人穩重,所以才不能做家務——那按照這套道理來看,你乾脆把官位也讓給我們好了,畢竟“選賢任才,能者居之”!

可是她能對此人這麽說嗎?

不能。

因為這個脫發脫得都有些“不毛之地”征兆了的,滿麵油光眼神渾濁,身形肥碩不堪的中年男人,是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是手握無數人生殺大權的皇帝。

隻要他不明著站在女官們的對立麵上,隻用“賢妻良母”之類的話語把她們給“勸”回家去,還真沒法引起大麵積的反駁。

於是那一年,在將這位林氏女成功勸回家去,不再合理,並將官位讓給她招上門來的丈夫後,皇帝就知道,基礎已經打好,可以開始動手了。

於是在三年一度的殿試時,天子雖然在一開始所有卷子都封著名字的時候,會取中那些才氣橫溢、一看就是飽學之士才能寫得出來的試卷;但在拆開封條,發現這些被一眼取中的卷子竟然大多數都出自女學生之手後,天子就會委婉地用“本朝更需要賢妻良母”這樣的話語,把她們要麽往下略微按一按,要麽往上提拔一下,放到“看著好看但沒多少實權”的裝飾性的位置上,再把底層的男考生數量略微往上提一提。

如此一來,既辦事有理,讓女官們無法反駁;還保留了麵子,讓後人不至於戳著他的脊梁骨說,是“不知任用人才的昏君”;又能獲得被提拔上來的男學生們的效忠,真可謂是一舉三得的絕佳計謀!

——時間一久,這個愈發腐朽的皇朝,便迎來了最後看似輝煌,實則千瘡百孔的暮光時代。

在官場上雖然依然存在女性官員,但她們要麽在中央占據花瓶職位,要麽在基層作為“替補”存在;與之相對的,原本應該成為一個國家最強有力的支持與基石的基層官員的隊伍中,則被塞滿了無數被強行提拔上來的,德不配位的男性官員。

而眼下,正倚在窗邊,滿懷愁緒地看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雨勢的林東,就是被皇帝強行提拔上來的人。

在三年一度的考核中,林東已經連續兩次沒能取得“良”及以上了;若今年的考核他還是個“中”以下,按照本朝律令,他就要被下放去更加偏遠的鄉鎮,將杭州縣令的位置讓給在替補位置上坐了六年的同宗女,林妙玉!③

正在林東苦思冥想,試圖找到個能不花力氣也不花錢,對他本人的才學更沒什麽要求的活,做點政績出來,好保住頭上烏紗帽的時候,從瀟瀟雨幕裏遙遙傳來一道半文不白、非佛非道、不儒不法的念誦聲:

“下附上以成誌,上恃下以成名。下有所求,其心必進,無不可謀,無不可為——昊天金闕無上至尊自然妙有彌羅至真玉皇上帝在上,此處若有求功名,隻恨生不逢時、鬱不得誌之士,凡有開口,無不必應!”④

這番話若落在真正敬奉神仙的人耳中,那簡直就是一通狗屁;但落在滿心滿眼都是功名利祿,都快把自己給想到走火入魔了的林東身上,那可真是好一陣及時雨!

於是林東速速搖鈴,叫仆從出門去看看可有什麽奇人異士,有的話,便將人速速請來;又對仆從們千叮嚀萬囑咐,說一定要對人客氣些:

“你老爺我的功名官身,怕是就牽係在這位奇人的身上,你可千萬小心著些!”

林東的心腹領命後,一溜煙兒地便出門去了,畢竟林東要是能升遷,他作為和林東簽了死契的心腹,自然也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然沒有不殷勤的道理。

然而他剛跑出去沒多遠,就迎頭撞上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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