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0章 新議(十八)(2 / 2)

宰執天下(校對版) cuslaa 4012 字 7個月前

詫異的神情,這一回出現在陳。良才的臉上。他半張著嘴,眼睛在田腴和兩摞草案之間來回轉著。</p>

眼下的急務難道不是他的新聞審查法案嗎,田腴這又拿出了一個法案,這是要鬨什麼?</p>

難道田腴又有什麼新想法,跟他和李格非都不一樣想法?!</p>

……</p>

“李格非?”</p>

巷口處,盛陶盯著那騎手的背影轉過街角,方才放下車簾。</p>

前麵的背影這幾日剛剛見過,不會錯認,但……那舉止真不像是李格非。</p>

馬背上直得略顯過火的挺拔姿勢,在述說著主人的興奮和得意。有彆於往日會麵時的謙恭沉默,更不似他近日過街老鼠一般的國會議員身份。</p>

就在前日,文安堂前,兩人打了個照麵的時候,幾句寒暄,盛陶就隻聽見李格非在歎氣。</p>

大議會自召開後的一幕幕鬨劇,讓八百議員的身價,就像大相國寺交易的勝利國債,瀑布一般下跌。國債那是即將到賬清還,朝廷又沒有像謠言中增加償付,依然得回歸原本的價值。而議員們的身價,自然也跟著一起跌落。</p>

在盛陶的印象裡,李格非一向是寡言的,謹小慎微的。許許多多曾經受過韓琦的恩惠,依然願意安陽韓家,官吏中,李格非的進士身份很是特彆。尋常進士絕不可能放棄自己光明前途去參選議員,甚至連韓忠彥都不敢提這樣的要求,明擺著要把心腹變成仇人。偏偏李格非選擇了這條路,讓盛陶大感驚異。最近的事,李格非到底後不後悔他的選擇,盛陶覺得,答案應該是肯定的。但這個問題換到現在來問,肯定又變成否定的了。</p>

‘春風得意馬蹄急啊。’盛陶輕輕搖了搖頭,放下了車簾。</p>

新聞審查法案,夜裡乍聽到時,還以為是謠言,盛陶他根本就不相信。</p>

朝堂之中,要約束報紙的呼聲不是一日兩日,也不是一人兩人,要不是京師報社實質上是掌握在宰相們的手中,那些到處亂竄的記者,早就被套上籠頭了。可既然報社在宰相們手中,誰敢在虎口中奪食?放在路邊上都沒人敢撿。</p>

但很快就聽說記者們在街上亂竄,讓這個傳言多了幾分可信。</p>

議會的確是很有可能提議約束報社,不過也隻會是可能。</p>

議員裡,有很多人還是很顧及自己的名聲。因為新聞中對議會和議員的攻擊,有兩三個相熟的議員都跟他透露,想要辭去議員的位置。沒吃到肉反惹了一身的騷,這對任何一個聽了韓岡的蠱惑,想要在議會中有所作為的成員,都是一個莫大的打擊。</p>

而因此設立新聞審查製度,或許能發泄一口憋悶在胸中的怒氣,但另一方麵,也會讓議員們成了士林清議和民間輿論中的反派,說不過就堵人的嘴,沒品且沒度量,議員們的個人評價可就要大大下跌。盛陶估計,會有不少議員個顧及自身清名,而反對這一提案。</p>

兩種結果都有可能,隻是不真正到投票時,說不清會是哪一種結果。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都是要以傳言為真,李格非當真提出了新聞審查議案。而很快,又一個消息傳來,同樣是新聞審查議案,但提出議案的主角不再是李格非,而是沒什麼名氣、盛陶剛剛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的陳。良才——德順軍的議員摻和進了一樁蠢事裡,曲珍為他的孫婿趕往韓岡的莊園去請罪,這件事昨天前半夜才傳進盛陶耳中,沒兩個時辰,這個名字又多了一件讓他記住的事端。</p>

這一個消息,反倒讓盛陶更偏向傳言乃是謠言這一麵了。直到他從韓忠彥那邊得到了更加確定的說法。</p>

竟然兩個人同時要提出議案,竟然兩件事同時傳了出來,是宰相們開始要動手了?</p>

盛陶隻能這麼想。</p>

正要鎮守皇城的三衙管軍趕去拜見卸任的宰相,這等有可能威脅到所有人的事情倒罷了,人人關心,人人在意,自然傳播得風馳電掣。</p>

可莫名其妙的小人物的事情,傳得那麼快快,傳得那麼廣,而且又那麼及時,沒有一張廣布京師的大網,決做不到這一點。而且這張網,還得跳過人數眾多的報業係統,獨立成型。除了宰相,沒人能擁有這樣的一張網,也沒人養得起這樣的一張網。</p>

宰相此前遲鈍的反應,盛陶覺得韓岡是身處嫌疑之地,章惇則樂得看笑話,或許是不打算就此發言。至於現在,那就是另一種說法了。</p>

是釣魚呢。</p>

他再望了眼已經遠去的李格非,他會是一個好魚鉤嗎?</p>

盛陶沒有追上去與李格非打個招呼的打算。車輪緩緩停在韓忠彥的家門前。</p>

李格非是韓忠彥的人,但這件事中,卻不知是站在了韓岡還是章惇的角度上辦事。作為韓忠彥的盟友,昨日剛剛會麵過,盛陶卻全然沒聽到消息。他今日一大清早就過來,正是想</p>

問一問韓忠彥。</p>

還是早上,韓忠彥卻是在後花園見的盛陶。</p>

一盤殘棋未收,空氣中還有著濃重的燈油味道。假山上的棋室,正擋住了東升的太陽。半掩的窗戶望出去,能看見早開的海棠。盛陶垂眼看著棋盤,他這邊執黑,已經快要落敗了,比紅方少了一馬和一炮,一隻紅車沉底,更有一炮一馬與車同側,局麵岌岌可危。也不知是不是李格非故意相讓。</p>

他對麵是正襟危坐的韓忠彥。韓忠彥眼睛裡布滿了血絲,紅通通的,煞是嚇人。看起來韓忠彥和李格非在這裡熬了一夜,不知為何又下起了象棋,隻是最後兩人都沒有了繼續下下去的興致。</p>

能與韓忠彥相對對坐,盛陶自不是普通人,同為議政之一,韓忠彥的重要盟友。以韓忠彥的家世,如何會將區區議政放在眼中,他的眼睛一直都放在更高的位置上,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在議政中能有多個同盟者,到現在為止,還留在京師議政行列裡的,也隻剩盛陶一人。</p>

盛陶跪坐得端端正正,“吾方才在門前,正見李文叔離開。李文叔在馬背上,身姿挺拔,意氣風發,看來是又有好消息了。”</p>

韓忠彥指著盛陶的座位,“一刻鐘前,李文叔就坐在仲叔你現在的位置上。正好收到了議會那邊的消息,陳。良才的提案已經得到了田誡伯的同意。”</p>

“陳。良才的議案具體內容是什麼?”盛陶不認為兩邊的議案會全然相同,主題能雷同已經是很難得的巧合了,要說具體條款都相同,那麼除了說是事先商議過,那就沒有第二種可能了。</p>

韓忠彥對此卻並不在意,“這件事關鍵是給狗脖子套上繩子,至於繩子牽在誰的手裡,可以事後再論。議案拆分也不是什麼難事。”</p>

盛陶皺眉,想了片刻,忽而問道,“師樸你到底許了李文叔什麼好處?”</p>

提出新聞審查法案,其實要冒不小的風險,尤其是名聲上,不免要受到拖累。陳。良才那等籍籍無名之輩倒也罷了,李格非在河北士林總算還是有些名氣,韓忠彥看重他也不僅僅是因為進士的身份。相州州議會,直接就姓韓了。九成以上的州議員,與韓家有著極為緊密的聯係,這麼多可以選擇的對象,不缺一個進士。</p>

再說了,名聲壞了,日後怎麼繼續參選?看李格非模樣,可不是被逼著去做的,更是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好處,才會如此意氣張揚。</p>

韓忠彥搖頭,“什麼都沒有。”見盛陶不信,他解釋道,“如果這件事是我提出來的,那我肯定要給。可此事本與我不相乾,我又何必蹚渾水?是李文叔自己有此想法,我已經幫了他一把,這還不夠嗎?”</p>

盛陶嗬嗬冷笑,韓忠彥的話他隻信一半,說不清其中有幾分是敷衍自己的成分。以韓忠彥的身份,如有要緊事,自不會對李格非說。李格非父子皆出自韓琦門下,但區區一名議員,又非智謀之士,隻可能做棋子,做不得參謀的,但這事也沒必要拆穿。“師樸你哪裡是幫他,隻怕是嫌局勢不夠亂。”</p>

韓忠彥聞言大笑,“我這是學韓玉昆,準備渾水摸魚呢。”</p>

“不。”盛陶冷然道,“韓岡他隻是將水攪渾後,到自家的池塘裡麵去養魚。”</p>

攪亂彆人,經營好自己,相比起渾水摸魚,韓岡這種行事風格,才是最讓人難以應對的。韓忠彥以韓琦之子卻屈居於韓岡這灌園子之下,足可見兩人的手段見識其實差了老遠。</p>

韓忠彥卻不覺盛陶話中深意,反問道,“陳。良才嗎?”</p>

“更多!”盛陶輕歎,“韓岡找曲珍那新任的太尉不會沒有盤算。”</p>

“韓玉昆找曲珍,不是反過來嗎?”韓忠彥眼皮垂了一下,又抬起,問道。“難不成韓玉昆還打算支派曲珍做下什麼大事?韓玉昆有那個心,曲珍也沒有那個膽吧。”</p>

“嗯。”盛陶灑然笑道,“這隻是我一己之見。總是猜度太多。”</p>

章惇有自己人可用,但韓岡離任之後,想要影響到京師政局,再多人手也不夠。垂垂已老的李承之,心思難測的張璪、為人反複的沈括,誰能挑起大梁?遊師雄、黃裳之輩,初入都堂,毫無威信。韓岡能做的就是憑借手中的武力了。曲珍可是關鍵的節點之一。</p>

“也怪不得仲叔。”韓忠彥說,“這時局,不多想想,多看看,說不準一步下去,落到哪個懸崖下麵了。”</p>

盛陶笑著點頭,正要說些什麼,卻見外麵人影閃動,很快一人進來,跟韓忠彥說了句有人有急事求見。</p>

“仲叔稍待。”韓忠彥起身告罪,“家中有事,我去去便歸。”</p>

韓忠彥匆匆而出,棋室中僅剩盛陶一人。</p>

低頭看了一陣棋盤,盛陶忽然提起一卒,從楚河漢界上一躍而過,壓在對麵九宮的正中央,輕聲歎道:“三子歸邊勤劃策,卻忘小鬼坐龍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