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2章 火箭(二)(2 / 2)

宰執天下(校對版) cuslaa 4012 字 7個月前

岑公半閉著眼,似笑非笑,對李何二人的逼視恍若未見。</p>

劉公權咳嗽了一聲,將兩人的注意力拉了過來,“也彆這副要吃人的模樣了,該知道的早都知道了。”</p>

李何兩人對視一眼,臉色一起難看下來。</p>

劉公權嗬嗬乾笑了兩聲,“你們這出戲碼,演了五六年了,一開始當真被你們騙了,可時間長了……”他皺起眉,忘了事的樣子,衝岑公偏過頭去,“相公在書裡是怎麼說的?”</p>

岑公一捋胡須,“你們可以在短時間內欺騙所有人,或者在永遠欺騙一部分人,但絕不可能一直欺騙所有人。雖然是小說家言,但相公的小說家言就是道理。兩代交情,說翻臉就翻臉,誰來說合都沒用,做買賣是在鬥,都不見血,隻看著你們兩家的買賣越做越大,一點都沒耽擱,幾年下來,誰都會覺得有些詭異了。”</p>

何五長聲一歎,深沉無奈的正經神色與他常年維持的形象,“你們知道是假,下麵的小子卻都以為我們是仇人了,其實這假的跟真的也沒多少差彆了。”</p>

李二也是差不多的神色,“瞞得過也好,瞞不過也好,做給相公和會首看的。買賣做得大了,我們兩家的家底要是加起來,也隻在相公和會首之下了。想想,還是分開來得好,安穩一點。”</p>

李何兩家是秦鳳豪族,族中不乏任官州縣之人,早年雍秦商會初創,兩家在地方上勢力雄厚,幾能與韓馮分庭抗禮。之後雍秦商會不斷擴張,韓岡和馮從義不斷引入新勢力,兩家與韓馮的差距才漸漸大了起來,但以其根基人脈,卻也不懼韓岡和馮從義。當年,棉布出了新辟的熙河路,韓岡和馮從義甚至都要仰仗其他豪門的勢力來保全。</p>

但隨著韓岡地位日高,聲名漸廣,二十入朝,二十有五便躋身侍從重臣,又飛快的由群牧而內翰,由內翰而製置,由製置而樞使,最後甚至一躍為相,進而架空天子,掌握天下,他們和他們背後的家族,對韓岡、以及韓岡的代理人馮從義,也從俯視、平視,最後隻能仰視了。再也沒有與之一較高下的心氣。甚至變得謹小</p>

慎微,唯恐馮從義翻起舊賬。</p>

李二憤然一笑,“那幾年,會裡也沒少傳我們兩家的謠言。”</p>

劉公權向前傾身,“是會首?”</p>

李二搖頭,“不管是不是,風聲都已經起了,等到相公和會首要動手的時候再改,那就已經太遲了。”</p>

他說著,緊緊的皺起眉頭,憤怒和不忿的情緒糅合在眉宇間,“劉公你說我們兩家鬥來鬥去不耽擱賺錢,可要是我們兩家不鬥起來,一直相互扶持,現在的家底少說也能有馮家的三成了吧,不會比李太尉家少。”</p>

就是在平安號中,兩家的股份加起來也接近百分之三了。平安號創立的時候,跟雍秦商會初立時完全不一樣了,會中已經沒人能夠挑戰韓岡的權威,更沒人能分薄韓、馮、李三家的股份,如今平安號的諸多股東,甚至可以說是韓岡開恩垂憐,把這些股份施舍出來的。實際上到了現在,其他幾百上千的小股東加起來,也抵不過三家的份額。</p>

能有百分之三,已經很多。可要奪取商會的領導權,兩人根本都不敢想,不說權勢,隻從股份上就差得太遠。要在商會裡麵壞事,股份還是嫌太少,但擁有這麼多股份的羊已經是太肥太肥了,羊長得太肥,本來就是一種罪過。聰明的羊絕不會把希望放在老虎吃齋念佛上,何況到處都在傳羊角能頂死老虎。</p>

李二記恨著這幾年受到的委屈,幾有銜之入骨的架勢,劉公權再看看何五,也是差不多的反應。</p>

“也虧得你們能想到這個主意,或許真的是救了你們一條命。”劉公權半是感慨,半是慶幸的為李何二人歎息了幾聲,可兩人的反應正是他想看到的,“不過呢,這世間事都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幾年你們要做仇人自保,現在韓相公也要自保。前些日子拉攏了張樞密,現在又想要拉呂少師入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安安穩穩的拖到十年後。”</p>

李二不屑哼聲,“所以才有報上的連載,小伎倆一套接一套的。”</p>

《時代》連載的故事,下等人看個熱鬨。隻有他們這些身居上層,耳目靈通,又反應敏銳的一群人,才能在故事背後看到另一個的故事。呂不韋做買賣,做到最後就是買賣國君,這生意事做到最後就是廟堂事。</p>

之前的國債,自己一時不查,把事情做得急了,換個方法其實照樣能把好處都留下。但一群理事都急著把肥肉一口吞下,根本沒有留下太多時間,手腳慢了,說不定自己的份就給彆人瓜分了。李二也不在乎吃相是否好看了。</p>

這等吃獨食的手段雖然簡單粗暴了一點,連口湯也沒給下麵的人留,但李二過去也不是沒有做過類似的事。商會的會員們,名義上是相互平等的,但穩坐理事之位多年,自身培養出來的勢力早已經變成了龐然大物。仰仗其鼻息的會員,已然為數不少,甚至可以用眾多來形容。</p>

故而做事時,李二也就沒考慮更多,大不了事後再甩幾根個骨頭下來。可他萬萬沒想到,一群狗聯合起來後,都敢來咬老虎。而且是會中最猛的十幾隻老虎。</p>

老虎和群狗之間的矛盾,最後由拿著獵槍的獵人來決定。理所當然的,獵人都站在了狗群一方。被獵槍指著鼻子,老虎再是凶狠也隻能隱忍下來。可報上的火箭故事一出,代表著朝中勢力將會發現很大的改變,老虎也就看到了報仇雪恨的機會。不僅僅是對群狗,也是對獵人。</p>

劉公權從李二的反應中看到了真心,轉過去對岑公道,“岑公,你說韓相公這是要拉外援,還是想發個警告?”</p>

岑公慢條斯理的拿起熱茶喝了一口,反問,“你怎麼看?”</p>

劉公權飛快的瞥了李二和何五兩眼,道,“讓我來說,還是警告居多,他與呂少師可沒什麼交情。”</p>

“沒交情也沒關係啊。韓相公不是說了嗎,白紙上麵好畫畫。沒舊交也就沒舊怨,這也是好事。”何五重又張揚起來,哈哈笑道,“何況要是誰能讓我發財,沒交情也會有交情,仇人都能變兄弟。”</p>

“那跟章相公的交情呢?”劉公權冷笑,不屑的說,“就丟掉一邊了。我們和福建商會可是老交情了,沒必要就這麼把交情給斷掉吧。但韓相公開始跟呂少師勾勾搭搭,牽扯不清,那章相公也不會留人情。”</p>

“章相的脾氣……”岑公笑著搖搖頭,沒說出口,各自心照。</p>

劉公權又是一聲冷笑,把積怨悉數融入其中,“韓相公是這種喜新厭舊的脾氣,治學就另起一套了,用人也是。弄得馮會首也跟他一樣,太看重那些新人,對我等老人就失之苛刻。”</p>

李二何五點頭稱是,這幾日的遭遇,讓他們對此深有同感。</p>

“自來都是力合則強,力分則弱。昔日關中疲敝多年,內中又人心不一,外為西賊所擾,內則有京商盤剝,窮困之局多年難見改善,有識之士為此扼腕久矣,故而韓相公創立商會順應人心大勢,方才能一呼百應。”</p>

岑公一番話在他心裡早已盤桓許久,在此緩緩說出來,更多增加了幾分深思熟慮的可信度。</p>

李二、何五聽得入神,岑公分析的一段話,與他們也是息息相關,更是心有感觸的一</p>

同點頭。</p>

“但如今相公大開方便之門,行腳商亦能入會,會中成員上萬,商會雖是聲勢大張,人心卻愈加紛亂。且那一乾小行商,與我會中又有何用?”</p>

“我們也不是想要造相公的反。”劉公權緊跟著說,“但商會是我等胼手砥足的一起建起來的,我們用了二十年,才把商會發展到如今的規模,這是我們的功勞。李黑、趙羅鬼他們才來了多少年?”</p>

岑公深歎一口氣,“相公高高在上,將會中事務儘數交托會首,會首又好大喜功,才鬨得會中人心不安。”</p>

“想想這一回國債的事。”劉公權道,“要不是看到我們先買了,哪裡會有那麼人去搶著買。正是我們做了版在前,才有人想著,這國債多半有賺。若不是我們先動手買,看看那四百萬貫能賣出多少去!?”</p>

何五重重的一拍石桌,發出一聲悶響,“會首要一碗水端平,但關我們什麼事?難道國債不是我們真金白銀買的?平安號能做得這麼大,隻是他馮從義一個人的功勞?”</p>

李二也一拍桌,手疼,卻沒弄出何五的動靜,憤慨的叫道,“這麼多年了,對會裡沒功勞也有苦勞啊!憑什麼聽了那些跟風的狗才的話,要我把債券轉給平安號?”</p>

“誰說不是。”劉公權連聲附和,“我那筆款子還是解了質庫裡的現錢,要不然一時間也拿不出錢來買債券。之前拚拚湊湊的終於能買了,心裡還高興著。誰想到到一轉眼的功夫,買到的債券沒了,之前利息上虧的錢,現在都不知道去哪裡找補。”</p>

“那麼,岑公,劉公。”李二搶在前麵先問道,“你二位打算怎麼辦?”</p>

彆看李二一副快要被說服的樣子,甚至被劉、岑二人逗得心頭怨氣像潮水一般翻騰,但隻要劉公權敢說一句叛出商會,或者是在會中大鬨一場,給馮從義一點顏色看看的話,他肯定掉頭就走。</p>

叛離雍秦商會,跟靠山過不去,這種拆自己台的蠢事,李二怎麼會去做。人還在橋上麵走,卻把橋上的木板都卸掉,這是自尋死路。還沒等他從商會中擺脫出去,就會被會中的群狼給吞吃乾淨。</p>

商人與官人們一樣,見慣了爾虞我詐,對人性的看法最是灰暗。雍秦商會是依靠韓岡強大的聲望組織起來。是依靠韓岡手中的權柄,以及會員們對團體帶來的安全感的需求,來維持會眾的互信,保證商會內部穩定的運作。但這並不代表商會內部是一團和氣。</p>

任何一次理事會會議,都代表數百上千萬貫的利益被瓜分,會議上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判斷,都決定了至少數萬貫利益的歸屬。在堪稱天量的利益麵前,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情誼牢固得像是被丟進鹽酸裡的鐵片。</p>

小團體之間的協調,媾和、背叛,乃至合縱連橫,任何非暴力的手段,都能出現在會議前,會議中,乃至會議後。</p>

剛剛還在劉、岑二人麵前真情流露,把隱藏在心底的怨憤給暴露出來,但在聽過兩人的計劃,轉頭就去韓岡麵前告密,對於李二和何五來說,並非是需要太多心理建設的一件事。出賣兩個與自己一同落魄的同伴,讓自己重新獲得宰相的信賴,巨大的利益前景,讓李二、何五毫不在意自己的背叛,除非,劉、岑二人能夠給他們帶來更多的利益。</p>

至於對韓岡和馮從義的怨恨,還是何五的那句話——要是誰能讓他發財,沒交情也會有交情,仇人都能變兄弟。在利益麵前,一切恩怨都隻是豬皮上的細毛,一把鋒利點的小刀就能給刮個乾淨。</p>

李二心中已經在盤算,如果劉、岑二人沒有一個讓他滿意的回答,出門他就會去拜見韓岡。</p>

一個小小的米彧,不過是利用了廣南蠻荒的好處,就混上了大議會議員,能直接遞帖子去拜見韓岡,也不會給轉到馮從義那裡。他堂堂會中理事,帶了要緊的情報,當然也應該能直接拜見韓岡。就是比拚議員的身份,李二也不怵米彧,彆的不說,李家族中,也有一個大議會的成員,另外還能控製一個議員。</p>

“其實原本老夫也在反省了,之前的確是做得岔了。對國債的事,本心是想為相公分憂,隻是呢,這心情太過迫切,反而被人看成是貪心了。那些小人,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卻把我們給看低了。這一回呢,老夫也不敢抱怨,隻是想要相公和會首知道,到底誰更可信。是我們這些老兄弟,還是新來的那幫子趨炎附勢的貨色。”</p>

李二沉默了一下,神色稍稍有了點變化,“劉公,你打算怎麼做?”</p>

劉公權神秘的笑了一下,“最近有個人,在相公麵前討了個好的,原本以為他會貼著相公呢,可是他,卻做下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p>

“什麼事?”李二何五驚詫莫名,立刻追問。</p>

“等一等,彆著急。”劉公權賣著關子,站起身,“先讓老夫給二位引薦一個朋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