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變遷（十二）</p>

王寶向後緩緩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p>

當身子完全隱入巷中的陰影，他輕輕呼了口憋在胸中的悶氣，立刻回頭，沿著小半個時辰前剛走過的路線，再一次飛快的走了回去。</p>

大步跨過土鋪的巷道裡一個個肮臟的水坑，一對警惕的眼睛藏在闊邊範陽帽下，提防著每一個擦身而過的路人。幾分鐘前的輕鬆心情不複存在。</p>

王寶的這種形象其實沒有半點遮掩的效果，反而更加惹眼，但這裡是外鄉人紮堆的地方，京師中最偏僻的角落，即使是都堂的光輝也無法照耀到這裡的陰暗處，根本沒人有多餘精力關注一個不相關的人，即使他如此可疑。</p>

但都堂的走狗終於追查到這裡了，當王寶準備上街去為郎君安排前往應天府的車子的時候，就在巷口處，兩個剛剛從旁邊的店鋪中出來的黑衣衙役嘴裡，聽到了包永年這三個字。</p>

王寶的心臟當時就咯噔一聲，情知事情不妙，竭力保持著鎮定，悄無聲息的退了回去。在這巷口駐足的短短幾秒鐘裡，他就在大街上看見了十來名黑衣人。</p>

王寶心中雪亮，這不是例行的海捕查問，而是已經抓到了線索。而能這麼快就一路追索上來，開封府中就隻能是一個人。能讓郎君不得不躲到他這個提前安排下來的隱秘處，除了權勢赫赫的宰相，也隻有那一個人。</p>

用力推開熟悉的房門，王寶急切的叫道，“郎君，黑皮狗來了！街上有幾十條，沿著鋪子一家家問，肯定是丁小狗帶隊。”</p>

包永年仍擁被坐在床上，正翻著一本沒有封皮的書。聽到王寶如此說，他緩緩放下書，將書簽夾進剛剛翻看到的頁數上。</p>

“狗鼻子還真靈。”他淡淡定定說著，仿佛隻是鄰居來串門一般的小事一樁。</p>

“郎君，怎麼辦？！”</p>

王寶沒有包永年的淡然，他已經急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p>

自掩護包永年逃離前一個住處後，王寶就想帶著包永年離開開封。最近的風聲越來越緊，就像一隻身邊總有狸貓轉悠的老鼠，連呼吸都要提心吊膽。</p>

但包永年不肯走，他這個作仆人的當然也不可能走——他一輩子以包家忠仆自傲，這時候怎麼可能拋棄主家？如今終於等到了包永年鬆口，但追查的捕快也已經到了。</p>

“寶叔，不要慌。”</p>

包永年手掌向下輕壓了一下，示意王寶不要急。幾月來曆儘磨難，鎮定的姿態已經不是裝模作樣，而是源自內心的堅韌。</p>

跟他比起來，反倒顯得年紀大的王寶更沉不住氣。</p>

“丁兆蘭大張旗鼓而來，就是要打草驚蛇，要是貿然而動，想豈不是讓他如願了？”</p>

“可是……”王寶欲言又止，作為仆人，他還是不習慣跟主人爭辯。</p>

包永年笑了一笑，轉成了一口純正的陝西腔，“三叔，你看侄兒的話說得還利落？”</p>

離鄉幾十年來，秦腔依然難改的王寶一愣，反應過來後忙點頭，“郎君說得當然是好的。”</p>

“嗯——？”包永年瞥了一眼過去，事前說好的計劃，這老貨事到臨頭就又忘了。</p>

被包永年一瞟，王寶訕訕點頭，“說得好，說得好。”</p>

“三叔你先去忙吧。”包永年用陝西話打發著王寶，“等捕快查過來還不知要多久，照常作息便是。”</p>

王寶又是一陣點頭，然後小心翼翼的退出了房間。</p>

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照進了這間陋室中。光柱中，無數細小的灰塵顆粒正隨著氣流沉浮著。</p>

窗棱上沒有最時興的玻璃窗，房間內沒有琳琅滿目的陳設，除了一套桌椅，甚至連書架都沒有，隻能將十幾、二十本書疊放在炕頭上。</p>

包永年隨手拿起一本，封皮上寫著《張子語類》，明誠先生的言行集這是可以留的，但剩下的書中，能留下來的不到一半。</p>

包永年明白，為了維持自己的假身份——一個隻上過幾年學，連秀才都不是的所謂‘讀書人’，隻能看得懂最粗淺的書——一些過於深奧的書冊，就隻到丟到灶下下麵去引火了。</p>

現如今，開封府追索甚嚴，就算拿出開封的戶籍，照樣會被翻三代，而江南方麵的，可就更會被查個底兒掉。但換作是陝西人，多半隻會被查到三代，不會被當做重點嫌疑對象來看待。</p>

口音、戶籍、再加上容貌——包永年摸了摸自己瘦脫了形的臉，即使是親友旁擦身而過，多也認不出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