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0章 暗潮(七)(1 / 2)

宰執天下(校對版) cuslaa 5136 字 7個月前

第一百七十一章 暗潮(七)</p>

馬車穩穩地前行,車廂中,呂嘉問手指輕快的在扶手上敲擊著。</p>

今天的試探,是一個冒險。決定下來的時候,呂嘉問並不是那麼有把握,韓岡的個性屬於炸彈型,不去逗火那一切安好,可一點將引線點燃了,那麼惹到他的人,少不了要粉身碎骨一回。</p>

呂嘉問今天早間走進議廳的時候,心中也是有些忐忑。</p>

幸而從結果上來看,這個冒險算是成功了。</p>

韓岡對昨日之事,並沒有看成是太過嚴重的挑釁,雖然有所反應,因為沒能得到了章惇的支持,就不再提及。</p>

這讓呂嘉問鬆了一口氣。</p>

如果韓岡放棄了都堂勢壓的手段,那他還要把楊弘方弄出來。剩下的就隻有交換的手段了。</p>

他呂嘉問將是一個對等的,需要尊重的交易對象。</p>

從小小的楊弘方開始,呂嘉問希望韓岡逐漸認識到這一點。</p>

而今天最大的收獲,不是小小的贏了韓岡一把,而是確認了章惇和韓岡之間的關係,並沒有預計得那麼緊密。</p>

在蘇頌歸養之後,章惇與韓岡,兩位宰相共同秉政,沒有輕重之彆,雙核心的體製,延續了五年多了。</p>

這麼長的時間裡,雙方沒有衝突,沒有大的糾葛,沒有十分常見的爭權奪利,甚至韓岡擴張氣學勢力,章惇都加以協助。</p>

這讓呂嘉問始終不能理解。</p>

章惇和韓岡之間,肯定有一個隱秘的溝通渠道,使得雙方不會誤解對方的行動,能夠協調好雙方的分歧。但章惇和韓岡表現出來的默契,讓人感覺到絕不僅止於此。</p>

呂嘉問過去一直都想弄明白,這種默契是如何成型,又如何維係。不過始終沒有成功。</p>

兩位宰相的遠近,關係到呂嘉問對自己的安排。而之前低估了這一聯係,就讓他淪落到現在的境地。</p>

幸好在那一次之後,呂嘉問安分守己了多日,一心撲在他的差事上。反倒讓他所麵臨的形勢變得安穩起來。</p>

這一次再次試探,則又發現過於高估了兩位宰相的默契,實際上,章惇在軍事上,對韓岡依然警惕,並不想看見韓岡不斷在軍中擴張他自己的勢力。</p>

而第二大的收獲,則是確認了韓岡的底限。</p>

之前的錯誤,在於想要利用不能利用的人。</p>

豎子不足與謀,讓呂嘉問陷入了極大的被動中。</p>

幸好得到了章惇、韓岡給予的機會,借機清楚了隱患,保全了自己。</p>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反複回想和揣摩,呂嘉問基本上可以確定,無論是章惇還是韓岡,對他之前暗地裡做的手腳,已經都看透了。也許一些細節問題還無法勘透,但他們已經是認定了自己。</p>

但為什麼還讓自己來負責都堂一案的審查?呂嘉問這段時間算是想明白了,說到底,那兩位還是想維持都堂的穩定——至少是讓外界看來,都堂是穩定的,是團結的,是和諧的。</p>

章惇和韓岡能夠把持朝政多年,而不惹起太多的非議,完全是因為他們舍得將權柄放下去。</p>

如果是權臣大權獨攬,那麼暗地裡反對他們的人,會一天多過一天,但是韓岡和章惇相互牽製,把權力下放,創造了都堂議政體製,又用議會來安撫人心,這樣一來,一個穩定的賢良共和的朝廷,就此形成了。</p>

私下裡,兩位宰相對朝政的態度,是穩定壓倒一切——這一句話,是都堂案後,呂嘉問聽人所說的,雖然沒說出處,但從這一句話的用詞方式,十有八九,就是與韓岡脫不開乾係。</p>

韓岡的態度在這一句話中表露無遺,既然如此,當然要利用。時不時鬨上一鬨,每一次就都會有好處。乖巧如沈括、黃裳,就隻有累死的份。就是因為他們不會鬨。</p>

他呂嘉問不是兩位宰相放出去咬人的狗,他可以為都堂勞心勞力,但他要得到相應的待遇,得到應有的尊重,如果得不到,自然也就當鬨一鬨了。</p>

馬車停在了禦史台中,呂嘉問回到他暫時存身的公廳中。敲了敲桌上的小銅鐘,他喚人進來,“楊弘方的案子,給我盯緊了,但不許拷問,隻關著就好。”</p>

呂嘉問靠上寬闊的交椅靠背,得意的眯起眼睛。多虧了韓岡對朝堂穩定的追求,也讓他知道了手中這一點權柄的重要性。</p>

手上的這一樁樁案子就是一道道階梯,將會為他鋪出一條道路,讓他得以回到他在都堂的舊公廳。</p>

不,不應僅此而已,韓岡的年齡是他所有敵人最大的危險,但是,他的性格,他舊日的諾言,也是最好的機會。</p>

自己手中的這點權柄,或許會比想象中的還要重要。</p>

至少,應該說服章惇認同這一點。</p>

“樞密!”是剛剛派出去傳話的人的聲音。</p>

來去還挺快,說不定就是跑著走的,呂嘉問很喜歡把自己的吩咐放在心上的手下。</p>

“進來。”他愉快的說著。</p>

……</p>

砰。</p>

遊師雄的公廳內一聲巨響,門外</p>

的書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推門進來。</p>

他看見來訪的黃裳臉色鐵青,遊師雄麵色也同樣難看,心裡想問的話,全都煙消雲散,人也愣在了門口。</p>

遊師雄回頭看了一眼,一聲嗬斥,“出去!”</p>

書辦如蒙大赦,忙滾著出去了。</p>

黃裳和遊師雄都陰沉著臉,聽說了今天都堂會議上發生的事情,兩人的反應都是一樣的憤然,甚至有隱隱的懼怕。</p>

黃裳難以置信的搖頭,“相公竟就這麼放過了!”</p>

遊師雄皺著眉,猜度著,“也許在相公看來也隻是一件小事。為了區區一個小校,說不定會毀掉兩位相公的計劃,相公或許是權衡了過後,才隱忍下來。”</p>

黃裳拍著桌子,“但至少要讓呂嘉問把人放了啊!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就把人抓起來,這算什麼?!前麵抓隻黃鼠狼,後腳是不是就能把我抓了?前麵抓一個賣油的,回頭是不是就能抓你遊師雄!”</p>

遊師雄本是心中沉鬱,可聽了黃裳的話又忍不住想笑,抿了抿嘴,“相公是不是在考慮之後的事了。”</p>

“之後怎麼樣?就得讓著那廝?”黃裳恨聲叫道,他想進都堂,可不是為了進去受人氣,他在開封知府的任上,氣已經受得夠多了,“不管相公現在是怎麼想。我們就該做我們該做的。不讓呂嘉問之輩有所顧忌,等相公退下後,還不知道他們會怎麼興風作浪。”</p>

遊師雄又皺著眉,“要不要去問一下沈存中。”</p>

“問他作甚?相公不方便說的話,他應該幫著開口。”提到沈括,黃裳火氣就更大了,“他在都堂裡麵是做什麼的?難道還要相公一個人在前麵衝鋒陷陣?一個都頭的事,都要相公來說,要他何用?”</p>

黃裳氣得又要砸桌子,他陰狠狠的看著遊師雄,“也許景叔你不知道,王楚公可是說過他是壬人!熙宗皇帝也這麼說過!”</p>

遊師雄當然知道,他還知道自己就任鐵路總局的任務之一,就是清洗沈括在總局內部的殘留勢力——韓岡沒明說,但這年來,沈括當初在鐵路總局手下得用的官吏,不斷有人升遷,有的去做了親民官,有的去了其他衙門,總之都遠離了鐵路體係。</p>

沈括的人品,一向是不被人看好的。</p>

往好裡說是膽小怕事,不敢在權勢麵前堅持自己正確的意見,往壞裡說,就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見風使舵,來回搖擺。</p>

要不是他本身有讓人無法舍棄的才華,韓岡也不會幫助他。更不可能讓他成為鐵路係統第一任掌控者,並由此晉升都堂。</p>

沈括將鐵路總局交割給遊師雄,專任都堂之後。其實這就是韓岡對自己卸任之後己方派係的安排。</p>

沈括在職位上可以更進一步,但權力也會因為職位上升而上升。但他在鐵路總局裡的勢力,卻必須要進行遏製。漸漸成為都堂百司之中權柄最廣、獨立性最強的一個衙門的鐵路總局,必須要托給最讓人放心的下屬。沈括的心性,無論如何都是不能讓韓岡放心的。</p>

“沈括,我是絕不想理會的!”黃裳決絕的說著,“景叔我問你,這一次你打算怎麼辦?”</p>

遊師雄反問,“難道你準備去禦史台要人?”</p>

“在站台上直接把人給帶走。什麼時候鐵路總局就這麼軟了?禦史台又怎麼樣?過去要畏其三分,現在不過是條死狗,還了魂而已。”黃裳毫不客氣,“過去看在都堂和相公的份上,讓他兩分,還當真以為他有臉麵啊。不給他臉,他能怎麼樣?當真以為議政中有幾個待見他的。”</p>

兩人都是預定要進入都堂的繼任者,不過還是要經過一道議政會議的選舉。名義上他們能否當選,還要看選舉中得到的票數。如果能借此良機,打壓一下人人側目的禦史台,那麼選舉時票數上肯定會比現在要好看。</p>

“那就這麼做吧,要禦史台直接放人。”遊師雄是個沉穩的性子,不過一旦做了決斷,就雷厲風行,半點也不耽擱,“勉仲你把開封府的人手準備好,我這邊鐵路總局的兵馬不能輕動,動了就越界了。不過車馬能調動,我回去就安排,五六十輛馬車,足夠把禦史台大門給堵上。要嗎不鬨,要鬨就要鬨個大的,我們要好好討一個說法!”</p>

“好,就等你這一句。”黃裳一拍桌子,大叫道。拍過桌子,又皺起眉,“不過這麼做,總得有個名目。禦史台把楊弘方抓進去,也說是天波楊府犯事牽連,沒說是被趙家、錢家牽連的。”</p>

“名目?”下了決斷之後,遊師雄現在反而成了主導者,“你那邊就說禦史台亂倒垃圾,汙染環境。軍巡院不是經常拿這一條抓人去掃街嗎,完全可以抓了禦史裡行去掃地。還有你府裡的快班不是很能耐嗎,讓展熊飛、丁兆蘭出麵,說禦史台裡麵有人犯了案子,有嫌疑,要抓進去問一問,跟禦史台學嘛。”</p>

黃裳狠狠的一點頭,“好,這個理由好!”</p>

“至於我這邊。”遊師雄咧起嘴,露出一個肉食動物的笑容,“就是要賬。卻說禦史台那邊還欠我總局的車馬費,上個月才看過,差不多有七八千貫了。”</p>

禦史台內車馬配備不多</p>

,台中官吏,就跟大多數衙門一樣,經常借用鐵路總局的交通馬車。</p>

——鐵路總局的挽馬多,自產列車車廂的技術,造四輪馬車也不為難事,鐵路總局轄下的南方車輛廠和北方車輛廠,都有獨立的分廠製造各型馬車賺錢。從千貫級高檔貨色,到五六十貫的平價貨都可以買到。各地州縣的買家,都很認兩家車輛廠所出產的馬車。</p>

故而鐵路總局的馬車,隻是在京師,就有兩三百輛之多。各個衙門都經常借用這些馬車,有的記賬,有的不記,但無論記與不記,基本上都是不給錢的。</p>

鐵路總局財大氣粗,每天在幾萬裡鐵路上奔行的挽馬就有數萬匹,區區幾百輛馬車拿出去讓人用,隻是九牛一毛。</p>

但是現在真要認真計較,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說得過去了的。</p>

兩人都是行動派,約定好中午未時前動手,一起把禦史台給圍了,就各自回去安排,半點也不再耽擱。</p>

……</p>

“你說什麼!”</p>

正當黃裳、遊師雄在一起拍著桌子,商議要給太過囂張的呂嘉問一點顏色看看的時候,呂嘉問同樣拍桌而起,幾分鐘之前的好心情煙消雲散。</p>

他臉皮漲紅,嘴唇都在發抖,恨不得要吃掉對方的吼著,“你說什麼!”</p>

回話的吏員幾乎就要昏過去了,“回樞密的話,餘殿院說楊弘方已經放了。”</p>

禦史台如今的職責,依然是監察百官,隻不過過去是向皇帝負責,是皇帝製衡宰相的工具,現在則是向都堂負責,向宰相負責。</p>

禦史台的官員,從禦史中丞、侍禦史知雜,到殿中侍禦史、侍禦史、監察禦史,直至實習的監察禦史裡行,越來越多被呂嘉問抽調走,參加到都堂槍擊案中,這件案子的規模也越來越大。現在除了禦史台正副手的中丞和知雜兩人不可能放下本職工作,總數八名的殿中侍禦史和侍禦史有一半調到了呂嘉問的手下。</p>

深得呂嘉問信任的殿中侍禦史餘深,正負責審理楊家,一切相關的事務都是餘深在處理,而呂嘉問處理外界的壓力。</p>

呂嘉問正準備借用楊弘方這個小卒,與宰相周旋一番,現在卻回來說,餘深已經把楊弘方給放了。</p>

“把餘深給我叫來!”他嘶聲低吼。</p>

片刻之後,當餘深奉命而來的時候,呂嘉問的怒意已經收斂了起來,但眼神閃爍,裡麵儘是凶光,“原仲,為什麼放了楊弘方。”</p>

麵對眼神直欲噬人的都堂成員,餘深很是鎮定,“查無實據,隻能放了。”</p>

他一臉無辜,“台獄關得人太多了,這些明顯是被亂攀咬的,關著也浪費錢糧,也該放了。”</p>

呂嘉問深吸了一口氣,壓住心中的憤怒。</p>

禦史台這些日子,這還是第一個被釋放的嫌犯。抓進去的,要麼失了,要麼流放,要麼繼續關著,沒釋放過一個。</p>

“我之前說過吧,楊家的案子要好好查。”呂嘉問捏著拳頭,和聲問道。</p>

“下官正是秉承了樞密的吩咐,特意安排了七位禦史和裡行,還有三十多台吏,一起徹查此案。徹夜審理,不放過一條供詞,先後抓捕了一百七十餘名涉案嫌犯,仔細進行了甄彆審問。已經招供的有十一人,三十二人嫌疑甚重,其他人等還待細查,確認無罪牽連的隻有楊弘方一人。而且他有官身,又要去武學學習,即使之後又發現嫌疑,也不怕他跑掉。”</p>

餘深認認真真的回應呂嘉問的問題,但問話的人,回答的人,都心知肚明,這些話隻是在糊弄鬼。</p>

呂嘉問恨得磨牙。</p>

餘深故意在裝傻,呂嘉問他也明知餘深在裝傻,但能拆穿嗎,能明說抓楊弘方跟楊家無關,而是因為他是河北回來的功臣,被韓岡安排去武學學習的人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