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京師（三）</p>
兩位宰相的車隊從官道上駛過。</p>
車輛二十乘，騎兵五百餘，前呼後擁，浩浩蕩蕩，於途人人側目。</p>
兩名儒士立定在道旁，一老一少。</p>
少者踮起腳，望著車隊過來的方向，帶著幾分好奇，“當是從楊王村司農寺的試驗場過來的。”</p>
老者形容嚴肅，問道：“可是那一座機耕機收的試驗場？”</p>
少者笑道：“先生有所不知，現在司農寺的試驗場早就都在用機器了。耕地用機器，播種用機器，收割也用機器，脫粒、碾米、磨粉都有機器用。按報上的說法，人力、畜力，血肉之軀皆有極限，機器則可以不斷進步，直至一日儘耕百畝、千頃，碾米萬石亦為等閒。”</p>
老者見少者神色，怫然不悅，袖袍一揮，“此事豈可做笑談！富家多擁田土，自耕不及，遂出佃於貧戶。貧戶得其地，方能養家糊口。如今稼穡之事機器儘可代為之，田主又何須出佃？雇五六長工，買三五機器，便可坐等稻麥入倉。試問置佃農於何地？宛轉溝壑，伏屍道旁！”他森然道，“彼輩謂之進步，吾謂機器噬人也。”</p>
少者慌忙道，“先生所言甚是，學生也以為日後奪佃之事隻會越來越多。”</p>
老者點頭，車隊漸遠，二人又安步當車，沿著道旁的樹蔭向前走去。</p>
老者沉默的走著，他學生的觀念與他的想法有所衝突，他看得分明。學生閃過的不以為然，更讓他心情黯淡。僅僅上京半載，這心思就為人蠱惑過去了。</p>
許久，老者問道，“汝在監中，可聞同學間議論二相。謂其安國歟？亂國歟？”</p>
少者眨了眨眼，看了看老師，決定還是說一點實話：“學生聽人言，二相兵在其手，糧秣不缺，縱有民亂，揮手可平之。況天下四疆皆乏人墾殖，亂民遣送南洋、雲南、西域屯墾，難有大亂。”</p>
“外即有亂，內如何無變？”老者言辭鏗鏘有力，“若朝堂上下一心，即陳勝吳廣亦難得誌。然彼輩禁天子，瞞太後，把持朝堂，天下人苦其久矣。若有匹夫振臂一呼，從者必如蜂起，其二人縱欲保全首領退居鄉裡亦難矣！”</p>
……</p>
韓岡和章惇絲毫不知相去不遠的地方，正有人說他們日後頭顱難保。</p>
即使知道，那也是他們日常所受到的無數詛咒之中微不足道的一句，完全不會放在心上。</p>
韓岡上了章惇的車，今日蒸汽機在農耕上的成功表現，讓他頗有幾分欣喜，“覺得今天的機耕怎麼樣？”</p>
“像個玩笑一樣，還拿根樁子轉彎。玉昆你說的蒸汽機車呢？”章惇隻給出了搖頭作為評價。</p>
機耕法，在田中翻土的時候的確很快，但轉彎時犁頭就卡了幾次，差點將輔助轉彎的樁子帶倒，等耕犁到了蒸汽機的這一頭，還要人手搬上一次，看起來笨拙得很。</p>
比馬和牛的確是快了，日常使用的成本也低，維護成本同樣不高，可是對比起韓岡曾經描述過的畫麵，今天看到的一切就差了不知多遠。</p>
“哪裡有那麼快的。”韓岡拿著常年使用的語句，熟練的推搪道，“這是要花時間去研究的。”</p>
“鍋爐和蒸汽機還連著管子，什麼時候能合在一起？”章惇更是熟練的質問，“玉昆你當初還說過蒸汽機車下田的，已經等了很久了，該不會跟鐵船一樣，要等上二十年。</p>
“鐵船早有了。”</p>
“小兒玩具也能算？”</p>
韓岡曾經對章惇描述過機車耕田的場麵，也就是提前了千年將他記憶中的大型機械化農場給描述出來。</p>
但到現在為止，機耕法依然隻是將蒸汽機放在田頭，遠遠的牽著鐵犁走。而京師和秦州天下間僅有的兩家能夠批量生產蒸汽機的機械廠，也隻是試著將鍋爐和蒸汽機合並在一起，設法能安在四個輪子的車架上。</p>
韓岡對此並不著急，依然保持著充分的耐心。</p>
畢竟僅在兩年前，兩家機械廠也隻是在生產蒸汽抽水機，甚至還不能說是蒸汽機。</p>
之後在設計上有了突破，真正能夠作為動力源的蒸汽機終於出現。但兩家機械廠的重心在此之後，幾乎全部放在行駛在鐵軌的蒸汽機車上，小型化、集中化，能夠用在農業上的蒸汽機，依然還是個難點。目前隻能在實驗農場中使用。</p>
跟韓岡你來我往的說笑了幾句，章惇一笑，從板壁上的暗格中摸出了一瓶葡萄酒來，半瓶鮮紅的酒漿，在透明的玻璃瓶中搖晃。</p>
拔開軟木塞，章惇又摸出了兩支玻璃酒盞，閒適的給自己和韓岡各倒了一杯。</p>
他將酒杯向韓岡舉了一舉，輕呷了一口，噴著淺淺的酒氣：“果然隻有甘涼產的葡萄才適合釀酒。”</p>
韓岡這輩子上輩子都對葡萄酒沒有太大的興趣，隻虛虛的沾了一下唇，“北庭的葡萄也不差，釀酒的淵源比甘涼還更久一點。”</p>
章惇三隻手指捏著酒盞，低垂眼簾，看著杯中的血色酒漿，“兩年後能做出來嗎？”</p>
章惇還是在問之前的農用機器，韓岡搖頭，“這</p>
可說不準，得看運氣了。也許明天，也許明年。”</p>
章惇一揚脖子，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拿出手巾擦擦嘴角，“那也不用急，免得亂中出錯。”</p>
看著章惇一口喝下一杯急酒，韓岡一笑，“等蒸汽機車上路，也就能分出一部分精力去開發農機了。”</p>
章惇極輕微的點了一下頭，神情莫名的緩了下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