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梳理（二十五）</p>
哐。</p>
玻璃盞砸碎在牆上，葡萄酒漿染紅了半幅白牆，如同血染。</p>
趙仲惠穿過噤若寒蟬的妻妾仆婢，跨出門去，丟下一句話，“收拾乾淨。”</p>
他已經三天沒敢出門，也沒敢與他的那些朋友相互交流。這讓趙仲惠心中十分煩躁。即使走在自家人人稱羨的後花園中，趙仲惠的臉色也是仿佛能凍住池水一般。</p>
假山、花木與池塘交融一處，樓閣、畫舫、亭台，在池水畔錯落布置，來自大家手筆的花園，幾年前還是六戶人家共有，不過現在就隻有趙仲惠一家了。他的兄弟們都搬到了新城外的敦睦宅居住。</p>
都堂在待遇上對宗室很大方，他們在新城外，另設了敦睦宅，用來安置越來越多的宗室。</p>
睦親宅修起已有幾十年，早就不敷使用。當一位分配了一間大宅院的宗室過世，往往就是七八個兒子將一座府邸瓜分。家家戶戶都住得緊巴巴的，天天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吵上幾架，兄弟因此反目的情況很多，朝廷的臉麵上很是難看。</p>
不過敦睦宅修起之後，各家的住宿就寬鬆了許多，住得遠了，反而關係近了，兄友弟恭看起來一派和睦。</p>
但對於都堂，趙氏宗親的反感依然是一日甚過一日。都堂的舉動，被他們視為收買人心，根本不需要感謝。</p>
說起來也的確如此，都堂對宗室的優待，是做給世人看的，從來沒指望得到這些趙氏親族感謝。</p>
除了很少一部分之外，其他宗室都憤恨於都堂將趙氏摒除於權力之外，更恐懼有朝一日謀朝篡位，趙氏地位不保，即便都堂給予他們多少好處，即便其中很大一部分比過去要富足許多，依然滿腹怨言。</p>
故而趙仲惠才會時常與一幫人混在一處，一天到晚都在詛咒都堂早日而亡。換個說法，就是一群敗犬在一起互舔傷口。</p>
前些天，都堂前的學生鬨事，接著又當著都堂的麵開了一槍，手筆讓人驚歎，一想到都堂中一眾叛逆的臉色，趙仲惠就興奮不已。</p>
整件事的起因經過，趙仲惠很清楚，但主使者是誰，就不那麼明了了。反對都堂的人數不少，通常是五六人、七八人、十來人組成一個小社團，就如詩社、茶會、酒會一般，社團之間往來很少，隻有偶爾交流一下消息。</p>
他隻知道那幾天的集會中，所有人興奮不已，說啊說的，恨不得那些學生立刻衝擊都堂，然後被殺得血流成河，讓都堂失了天下士民之心。</p>
而集會的召集者，他的一位堂叔，更是隱晦的說了一下這件事是有人在背後推動，而且那人地位很高，一向對皇宋對天子忠心耿耿，隻是因為章韓二賊勢大，不得不暫且屈身事賊。</p>
他堂叔並沒有透露那人的身份，趙仲惠和其餘人也都沒有去追問——如此忠貞之士萬一泄露了身份，有所差池，豈不是讓人扼腕終生？</p>
想來必然是世受皇恩的簪纓世家出身，與那等寒酸涼薄的瘺人之子決然不同。</p>
隻是在開槍的那一天之後，趙仲惠就不敢隨便出門集會了。</p>
讓他去罵一罵都堂可以，或者聲勢起來之後，跟著人渾水摸魚也行，但真要讓他出頭對抗都堂，趙仲惠還是不敢，自家性命自家要珍惜。等到外間事了再行集會，這一次讓都堂灰頭土臉的事，完全可以開心的說上一年。</p>
隻是悶在家裡，先是聽說河北贏了，又聽說遼國皇帝逃竄回國，趙仲惠心裡的火就按耐不住。</p>
再接著又聽說槍給找回來了，人犯的身份也暴露了，開封府中最有能力的爪牙已經追蹤到了開槍的義士，很快就能抓捕歸案。</p>
趙仲惠的脾氣就像是火藥桶，隻要有點火就能給爆了。</p>
如果能像尋常一樣能與人一起痛罵都堂，再罵兩句耶律乙辛的無能，火氣還能消退一點，隻是在家裡麵，哪裡也無從發泄。</p>
繞著池塘走了一圈，傍晚池畔清風徐徐，柳枝青翠，鳥聲婉轉，趙仲惠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p>
一名仆人從匆匆而來，對趙仲惠說了幾句，趙仲惠點頭道，“讓他進來。”</p>
一人很快被領到趙仲惠的麵前，是他一位族兄家的都管，也是同一社團的同伴。</p>
“五兄可還安好？”趙仲惠問道。</p>
“勞郡公顧問，主人起居如常，一切安好。”都管言辭有禮的回了一句。</p>
“你今天來，可是五兄有何吩咐？”</p>
都管一瞥左右，上前半步小聲道，“主人命小的來報與郡公，那賊子要祭告太廟了。”</p>
趙仲惠頓時臉孔扭曲，稍稍好轉的心情登時又壞了幾倍，他咬牙切齒，“趙！世！將！憑他也配！”</p>
都管低頭，一聲不吭。</p>
自從之前濮王府一係被清洗之後，沒有哪位宗室還敢對趙世將就任大宗正之職有所不滿，至少是不敢當中有所異論。</p>
但是在人後，太宗皇帝的血脈，自然會對太祖後裔成為大宗正而怨聲載道。</p>
從趙仲惠姓名之中的一個仲字，就可以知道他屬於太宗一脈，與熙</p>
宗皇帝同輩——熙宗皇帝舊名仲鍼，即將登基時，才改名趙頊——對趙世將的感觀可想而知。</p>
趙世將如今奉承都堂，簡直都忘了他是趙氏子弟，這一回遼國不過是在河北兵鋒小挫，他就忙不迭要去太廟為那群賊子吹捧，河東慘敗不提，河北的戰事也還沒結束呢！</p>
“舔人股溝子的豬狗，沒臉皮的老畜生，背父忘祖的賤骨頭。”</p>
連番汙言穢語，讓人不敢相信這是來自於一位自幼讀書的郡公之口。</p>
痛罵了一番，趙仲惠氣息稍平，他虎著臉問都管，“五兄還說了什麼？”</p>
都管低頭，“主人請郡公過府一會。”</p>
趙仲惠皺著眉，“之前不是五兄說的嗎，這兩天都不要隨便出門。”</p>
都管道：“主人知道，所以特意安排了車子，停在後門口。隻是要郡公跟平常一樣，稍改一下裝束就好了。”</p>
“好，等吾更衣。”趙仲惠都沒多想，一口應承，他在家中待得煩悶，早想出門去了。</p>
夜色漸濃，換了一身仆傭的裝束，趙仲惠孤身一人的悄然從後門出來。門口一輛車廂低矮窄小的四輪小車，車廂上的油漆斑駁，色澤黯淡，跟外麵尋常可見的載客車看不出任何區彆。連拉車的馬匹，都是用了有氣無力、毛發稀疏的老馬。</p>
“什麼時候置辦的？”趙仲惠問。比之前看到的車子，還要更不起眼。</p>
“才買下來的。”都管為趙仲惠打開門，讓他上了車，然後跟了上來。</p>
“郡公見諒。”都管側著身子，在對麵坐下。</p>
前麵的一聲鞭響，馬車搖搖晃晃的開始走了。</p>
比起家裡將作監所造的馬車要顛簸了不少，但趙仲惠完全能夠忍受。</p>
他現在正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跟那些同伴會合，一同宣泄這幾日在家裡悶出的鬱氣。</p>
他甚至還在想著，等會兒集會時是不是提一下，給都堂多添添亂。比如趁勢煽動一下東京士民，要求都堂繼續北攻遼國，攻下遼陽，攻下臨潢，殺光契丹，看看都堂到底是做還是不做。</p>
車廂中窗簾拉起，掩著車窗，看不見外麵，但能聽到周圍喧囂聲漸大，顯然是進了一處街市。</p>
“好像路不對。”趙仲惠說。</p>
都管道，“如今都中管得比之前嚴了，必須要在人多處多繞兩圈，如果有人跟蹤，很容易就被甩掉。”</p>
“小心點好。”趙仲惠點頭，繼續安靜的等待。</p>
將都堂被民情所挾不得不出兵北上，最後慘敗而歸的窘相，在腦海裡編織了三五遍之後，趙仲惠忽然發覺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馬車繞的圈數也已經遠遠不止兩圈了。</p>
他猛地掀開窗簾。夜幕下，周圍一片黯淡，遠處能看見一個深黑色的剪影，那是大圖書館的位置。</p>
不是好像，根本就不對路。</p>
“停車！”趙仲惠厲聲叫道。</p>
但完全沒人理會，馬車還在繼續向前。</p>
“停車！”趙仲惠用力瞪著對麵的都管。</p>
都管安然坐著，臉上的謙卑換成了冷冷的譏笑。</p>
“停車！”趙仲惠又踢又撞，但車門紋絲不動。堅固得不像是一輛粗製濫造、成本低廉的舊車。</p>
都管冷眼看著，帶著嘲諷，“不要踢了，都是鐵的。”</p>
都是鐵的？！</p>
趙仲惠的瘋狂一下停住了，他緩緩的轉過頭，看著都管，充滿怒意的吼道，“給我停車！”</p>